。当她看着正在写请柬的柔莎时,她只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团雪白的影子。但她不露声色。所以谁也没有发觉。
她不想再被妈妈艾莲娜臭骂一顿了。当邻居洛沃家的人前来道贺,送柔莎结婚礼物时,蒂塔拼命地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跟她打招呼的是谁,因为对她来说,面前影影绰绰地像是晃着一群披白衣的鬼魂。幸亏帕基塔尖锐的噪音帮了她大忙,她终于能不大费力地与每个人打招呼了。
后来,当她送洛沃一家人出农庄时,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夜晚:一切都是眩目的白色。
现在她担心同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因为她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制作糖霜。她被砂糖耀眼的白色吓坏了。她感到软弱无力,她的脑子随时都会被这白色所占据,将她重新带到童年,白色的回忆,五月节时身穿白裙向圣母玛丽娅奉献纯白花朵的回忆。她跟着一群身披白纱的女孩一起进了教堂,走近白烛和鲜花装点的圣坛,天国的光线从白色教堂的五彩玻璃里照下来。她每一次走进教堂,心中都充满憧憬,她梦想有一天,她能挽着一个男人的臂膀一起走进这座神圣的殿堂。现在她只能把这个梦想以及带给她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通通搁在一边:当务之急,她得给姐姐的结婚蛋糕加上糖霜。她竭力不去想这些,开始着手准备糖霜。
糖霜原料:
砂糖八百克
酸橙汁六十滴,另加足够溶解砂糖的水
制作方法:
把糖和水放在一个平底锅里,加热并不停地搅拌,直至沸腾。加热后倒入另一个锅内,重新加热;加入橙汁,并煮到液体变稠,同时不停地用湿布擦锅子边缘,以防白糖结晶。在糖、水、酸橙汁混合物加热变稠后,将其倒入一个潮润的锅里,淋些水,然后稍加冷却。
冷却后用木制调羹轻轻拍打,使其成为霜状。
再加一大汤匙牛奶,加热使它变软,然后加一滴红色食用色素,最后把蛋糕的最上层撒上调好的糖霜。
当蒂塔问娜嘉是否准备往糖霜上加红色食用色素时,娜嘉立刻意识到蒂塔出了问题。
"孩子,我已经加过色素了,你难道没有看见这么鲜艳的粉红色?"
"没有"
"可怜的孩子,上床去吧,我自己来做蛋白酥皮。沸腾的汤的感觉只有锅子知道,但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别哭了,孩子,你把蛋白酥皮弄湿了,到时候它就不脆了——去吧,快去睡吧。"
娜嘉爱怜地吻了吻蒂塔,把她推出了厨房。蒂塔不知道她怎么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刚才,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锅里,蛋白酥糊皮立刻就变稀了。对娜嘉来说,当务之急是快快把蛋白酥皮做完,那样她就可以去睡觉了。做蛋白酥皮需要十个鸡蛋白、五百克白糖,把它们打在一起,直到起丝。
打完之后,娜嘉突然想到要添舔手指上的糖霜,看看蒂塔的眼泪有没有改变糖霜的好味道。没有,味道没有变;但不知为什么,娜嘉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失落和惆怅所压倒。她一个接一个地回忆她为得·拉·加尔沙家操办的婚宴。每一回她都希望下一次轮到她自己啊!八十五岁了,再哭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也不必再哀叹让她盼望多少次,最终失望的却是自己的婚宴和婚礼,虽然她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哦,是的,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但妈妈艾莲娜把他打发走了。从那时起,她只能为他人的婚礼准备筵席。她任劳任怨,干了多少年啊!那么现在,她怎么想起了种种委屈呢?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她尽善尽美地把蛋白酥皮加在蛋糕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带着一身的倦意、满心的痛楚。她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她都没有力气去柔莎的婚礼上帮忙了。
蒂塔真愿意以任何代价来与娜嘉对调位置。蒂塔不但得参加婚礼,还必须强装笑脸,不能暴露出一丝一毫的情感。她相信自己能做到,只要她的眼睛不碰上培罗的眼睛。如果两人的视线相遇,她知道自己沉着、冷静的伪装一定会被击得粉碎。
她敏感地意识到,是她,而不是她姐姐柔莎,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那些宾客不仅仅是来参加一个社交仪式,而且明摆着想看她的好戏;她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的,绝不!她走过人群时,听见背后的窃窃私语,那些说长道短的声音像匕首一样刺痛了她。
"你看见蒂塔了吗?可怜的东西,她姐姐要与她情人结婚了!我有一天还瞧见蒂塔跟他手拉手在逛集市呢!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真的?!帕基塔还说她看见培罗在做大弥撒时给蒂塔传情书,还喷了香水呢?"
"听说他们要住在一幢房子里!假如我是妈妈艾莲娜,我才不允许呢!"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安排。看看已经有多少闲话了!"
蒂塔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她可不想做悲悲切切的失败者。她要带上胜利女神的面具。她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非常尊严地扮演她的角色。她竭力不去想婚礼进行曲牧师的讲话、同心结和婚戒,而去想点别的东西。
她的思绪飘飘忽忽地回到了九岁时的一天。她与村中的一些男孩子一起逃学。妈妈艾莲娜不许她与男孩子玩。但她早已厌烦了姐姐们的游戏。他们一起跑到里奥格兰德河边,看看谁能最快游到对岸。她赢了——那时她多么骄傲啊。
另一个伟大的胜利发生在她十四岁那年。那是一个安静的星期天,她与姐姐们正坐在马车里,突然有几个男孩子放了一串鞭炮。马受了惊,脱缰奔跑起来。不一会儿它们就发疯一样狂奔到了村口,马夫也没法控制它们。
蒂塔把他推到一边,只用一只手就拉住了四匹脱缰的马。当四个男人从村子里快马飞奔过来救援时,他们都不禁深深折服于蒂塔的勇气和绝技。
村民们像欢迎女英雄一样地欢迎她。她的脑海里一直回想这类引以为豪的事情,整个结婚仪式上她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接吻的时候到了,她必须去向姐姐表示祝贺。
站在柔莎身边的培罗说:
"还有我呢,你不祝福我吗?"
"哦,当然,我祝你永远幸福。"
培罗把蒂塔拥在怀里,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轻声对她说:
"我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与你——我心爱的姑娘接近的机会"
对于蒂塔来说,这些话像一阵春风,重新吹旺了她心头的潜意识之火。好几个月她都不得不强颜欢笑,现在她终于真正开心地笑了,她的轻松和快乐溢于言表,她心头将要熄灭的喜悦又被培罗重新点燃,培罗呵在她脖子上的热气,他的手按在她背上的暖意,紧紧贴着她的胸脯的他的心跳她真愿意就这样永远依偎在他怀抱里,但猛然瞥见了母亲严厉的眼神,她慌忙从培罗怀抱里挣扎出来。妈妈艾莲娜走过来问蒂塔:
"培罗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妈咪。"
"休想骗我,我对你的这种把戏可见得多了。不要做出一副天真无瑕的样子,心里却怀着鬼胎。再让我看到你跟培罗在一起,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受了妈妈艾莲娜的威胁,蒂塔想要尽量地避开培罗,越远越好。但是什么也不能抹去她脸上胜利和满足的微笑。这个婚礼现在对她有了新的意义。
再看到培罗走到这一桌那一桌与宾客寒暄,看到他们跳华尔滋或者分蛋糕,蒂塔的心里不再难受了。她只知道培罗真心爱她。她简直都等不到婚礼结束,好跑去把每件事都告诉娜嘉。她简直都等不到客人吃完蛋糕,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卡伦诺的礼仪课本告诉她不能在蛋糕吃完前离席,所以她只好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埋头大吃她的那份蛋糕。她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一件怪事。每个人刚咬了第一口蛋糕,就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渴望。连平素举止得体的培罗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妈妈艾莲娜在丈夫去世时都没有一滴眼泪,这会儿却止不住抽泣。哭泣还只是这种奇怪的食物中毒的第一个症状。每个客人都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和莫名的惆怅,他们三三两两蹲在院子里或草地上,或躲进盥洗室。每个人都在痛哭自己失去的爱。每个人都像中了邪似的,大多数人来不及去盥洗室,就在院子里大吐而特吐起来。只有一个人得以幸免:这蛋糕对蒂塔不起一点作用。她吃完蛋糕以后,就离开了婚筵。她急着要回去告诉娜嘉她是对的,培罗的确爱着她。想到娜嘉布满皱纹的脸上即将漾开花一样的微笑,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四周可怜而又恐怖的景象正愈演愈烈。
柔莎干呕着离开了尊贵的新娘席。
她竭力想克制恶心的感觉,但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她漂亮的婚纱不要让亲戚朋友吐出来的秽物玷污了,但穿过院子时,她不小心滑了一下,整条裙子都沾满了脏兮兮,滑腻腻的呕吐物。她在泪水与脏物中滑行了好几步;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在惊恐万状的培罗面前,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就像是火山喷发。柔莎一边吐一边还伤心地抱怨她的婚礼被彻底破坏了,她相信一定是蒂塔在蛋糕里做了手脚。
柔莎整个晚上都呻吟不已,根本没有心情去想那条洁白柔软、精工细作的被单。培罗趁机建议他们改天再圆房。几个月过去了,培罗都没有主动提起此事。直到柔莎忍不住告诉他她现在已彻底康复了,培罗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圆房。那天晚上,他意识到自己不能永远逃避丈夫的责任,就跪在铺着合欢被的床边,默默地做祷告:
"上帝啊!这不是出于欲念或淫亵,而是为了生一个孩子来侍奉您。"
蒂塔也没想到这桩不幸的婚姻这么长时间都是有名无实。其实,不管他们在婚礼后马上圆房或在其他任何时候,对于她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蒂塔眼下最关心的是免受肌肤之苦。婚筵的那个晚上,她被妈妈艾莲娜狠命痛打了一顿,那真是空前绝后的毒打。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星期养伤。妈妈艾莲娜之所以痛打她,是因为她相信蒂塔与娜嘉勾结,在做柔莎的结婚蛋糕时加了催吐剂,蒂塔怎么也没有办法让妈妈艾莲娜相信,她只在蛋糕里加了一样额外成分,那就是她流的眼泪。娜嘉也永远不能证明她的清白了:就在婚礼的当天,蒂塔去看她,想把好消息告诉她,却发现娜嘉躺在床上去世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鬓角落着几片花瓣,手里紧紧抓着未婚夫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