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不见顾夕照这个皇后传出喜讯, 不知朝臣忧心皇嗣的问题, 昌平侯这个国丈忧心更甚, 随着朝臣请奏广纳后宫的折子越来越多,他更是沉不住气了,直接派云松道长楚魈进宫去。
收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师父请求进宫的消息时, 赵三思愣了那么一小会, 然后立马让人亲自去宫门口迎接。对于皇后满口称赞的师父,即便对方真的不喜欢自己, 赵三思也觉得要对其尊之敬之。
知晓了这么多事的顾夕照, 对自家师父的来意也猜了个大致,上次虽然闹了个不欢而散,同小傻子说的那句“师父不喜欢皇上, 所以我决定,也不喜欢师父了。”虽然是孩子气的玩笑话, 但楚魈这个师父在她心里也确实不再是从前那个她尊之敬之爱之的师父了。
当然,顾夕照心中怎么想,面上倒是不会表现地那么一目了然的。
对于楚魈的不请自来, 顾夕照依旧表现地十分热情,且这一回, 赵三思正好得闲, 得了消息就在长宁宫等着这位贵客。
虽然也有大半年不曾相见了, 但和之前想比,这实在算不得久别重逢,再加上彼此心中有数, 这回倒没有一相见师徒俩就有千言万语要相诉了。
见面彼此问了安,寒暄了几句就进了正殿。
进了殿之后,气氛有些僵冷,赵三思心下诧异,但想努力在自家皇后的师父面前刷个好感,便笑着开了口,“以前听皇后说师父行踪成谜,出去云游三年五载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今日听闻师父请求进宫相见的消息,朕起初还以为听岔了,没想到当真是师父。不知师父这回是云游到了何处?”
楚魈对赵三思知之甚少,也猜不透她这话有没有他意,偏头看了一眼顾夕照,才扯了一抹笑,“回皇上的话,贫道此回倒没有出门了,自去岁回到道观里后,便一直在道观中。”
顾夕照眉头轻皱,“徒儿离开道观后,才知师父是个在道观里待不住的人,因此这些年来徒儿一直很自责,觉着是徒儿在,才耽误了师父浪迹天下的夙愿。今日才知世人都误解了师父 。”
阿照还是与她生了罅隙。
楚魈心里暗叹了一声,继而勉力笑道:“世人之言,哪有能皆信的道理。再者,从前是从前,身子骨利落,如今老了,老了不只身子骨不好,心里的记挂也多了,自然就没有从前那般逍遥自在的。”
赵三思总觉得她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变化,但一时也捉摸不清是哪里怪了,只是依旧笑着打圆场,“师父依旧年轻,一点都不老的,如今不愿远走 ,怕也是担心皇后,担心朕待她不好。”
楚魈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朝她正眼看了过去,只觉她白净的一张脸在男儿中实属少见,清秀地有点过头了,但若看她那浓眉大眼的,又觉得她磊落有些气概的。看了片刻,才道:“皇上可当真会说笑。”
“既然师父笑了,那师父便当朕在说笑。”赵三思面上笑意不减,暗暗看了顾夕照一眼,想了想,然后端起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师父往后要是不出去,有了时间便常来宫中走动走动,若是不介意宫中这些规矩繁琐,住些时日也好。师父和皇后也有大半年没见了,你们师徒定是有许多私密话要说,朕便不久陪了。”
她话一落,楚魈立马快她一步起了身,“皇上客气了。”
赵三思笑了笑,见顾夕照也跟着起身,忙道:“师父和皇后都不必多礼了。”
顾夕照起身走到她身边,帮她摆弄了一下腰间配饰的流苏坠子,“皇上事儿多,这六月天也热得慌,午膳就在承乾宫用了罢。”
赵三思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那朕便听皇后的。”
声音闷闷的,十分给面子的委曲求全。
顾夕照笑了笑,“臣妾是为皇上好。”
赵三思“哦”了一声,又想起旁边还有个师父在,又赶紧认真补充了一句,“朕知道皇后是为朕好。”
顾夕照没有搭腔,等她提步往外走了,才率着宫人恭送她。
直到赵三思的那衣摆消失在了外面的树荫里,顾夕照才起身回到方才的原位坐好,把珠儿使唤了出去,让婵儿也到外边候着。
楚魈一见这阵仗,就知晓顾夕照定是清楚她的来意的,莫名地几分不安来,“阿照与皇上感情倒是真好。”
顾夕照唇角扬了扬,“师父来宫中,应当不是为了说这话的吧。”
“你到底是我带大的,我自然也是关心你的……”
顾夕照打断了她,“师父若是真关心我,当初就不会让我转进这个漩涡中,让我如今爱不能,恨不能,身不由己。”
楚魈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顾夕照就有许多疑惑要问她了。之前因为突然听闻了这么多惊天秘密,她脑子被惊讶冲成了浆糊,如今她心神清明,该轮到她了。
“师父也不必做这副样子给我看,你养育了我十几年,这份恩情,我这一生注定偿还不清。虽然我不愿意接受我这个身份,但事已至此,就像师父说得,我没有退路,只能和师父和父亲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顾夕照说得半真半假,一双柳叶眼冷静深沉地看着云松道长,“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能教会我这么多大道理的师父,定然不是能被这份恩情左右人生选择的人。师父,你与我父亲什么关系?”
楚魈猛地抬头,神色仓皇失措,“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莫晖望是你的儿子吧?”
“砰”的一声,楚魈颤抖的手打落了手边的酸梅汤盅。这声惊响惊动了外面的婵儿,连忙瞧着门高声道:“娘娘,发生何事了?”
“无事,不必惊慌。”顾夕照高声回了婵儿一句,眼睛却仍旧看着身子都软了下去的楚魈,“是师父与我父亲的儿子?若是如此,我师父对生子也太残忍了些,虽说私生子是……”
“不是。”楚魈彻底崩溃了,身子不受控地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捂着脸,很快,眼泪和低低的呜咽声从指缝中一同泻了出来。
顾夕照看了她片刻,然后垂下眼,起身走到她身边,无声地跪在她对面。
她的前半生,师父对她恩重如山,这份恩情,她此生都没法偿还。若是没有这么多身不由己,她会始终爱她,护她。
可是,谁叫她遇上了小傻子,说她是白眼狼也好,说她冷血无情也好,为了小傻子,世间其他人都可以负。
她明知她的话对师父来说,是刺在师父心口上的针,是撒在师父心口上的盐,但她依旧要说的。
许久之后,楚魈才拿开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按住了顾夕照的双肩,“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你父亲对生子残忍是什么意思?”
她师父用了全力,这么多年的武学内力都压在她的两肩头,让她有些承受不过来,但她半点都没有表现出来,“父亲难道没有告诉过师父,莫晖望死了。”
楚魈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
“莫晖望死了。”顾夕照扶住摇摇欲坠的她,“被我父亲派人杀死在天牢中。可惜,我从前不知他是师父的儿子,不然定是会救师兄一命的……”
楚魈彻底失了力,得亏顾夕照拉着她,才没有仰面倒了下去,一张脸彻底是了生气地倒在了顾夕照怀里,久久都没有一点声息。
顾夕照轻叹了一声,楚魈没有亲口承认,但看她的反应,事情和她预想的也差不了多少,暗卫查的模糊,并没有直接证据,她也全凭连蒙带猜。
良久,顾夕照才轻轻推开她,单手撑着她的一边肩膀,另一手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脸,“师父,你这是何苦?您在我心目中,是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为何要为了我父亲,淌进这滩浑水中?”
楚魈眼珠转了转,隔了好一会,失了焦的眼睛才看清了眼前的顾夕照,“如今,你是在看我笑话吗?”
顾夕照摇了摇头,放开她,站起身来,“我有什么资格看师父笑话?我不过是同情师父,像同情我自己一样,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亦或许时间错了,人也错了。师父,我很喜欢皇上,很喜欢……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顾夕照自嘲一笑,“她是赵皇室的皇,我是萧皇室的人,不对,准确的说,我只是萧皇室手中的一把刀,一把要灭了赵皇室的刀。”
楚魈趴在地上,很久之后才出声,“莫晖望是我的儿子,但不是你父亲的儿子。”
顾夕照愣了愣,“那是谁的?”
楚魈抬头看她,笑的悲凉,“我也不知道。当时他们人那么多,我生不如死,哪知晓这个孽种是谁的?”
顾夕照惊得后退了一步,“那师父明知……为何要……”
“那一年,我活的如个活死人,直到孩子快要生了,我才清醒过来。”楚魈神色冷静了许多,她缓缓站起身来,认真地拍打着衣服,抚平每一处褶皱,“可笑的是,我父亲传给我这么多药方和毒方,这个孽种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顾夕照被这个事实真相惊得彻底不知要说什么好了,半天才嚅嗫着唇瓣,“师父,对不起……”
楚魈的神色虽然还是有些发白,但比方才的要正常许多了,她笑了笑,“对不起我的那些人,都死了,阿照为何要说对不起?”
“不该……”
“是让人难以接受,但都是事实,不是吗?”云松道长打断她,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看向顾夕照,“我原谅你,阿照也原谅我吗?”
是立场不对,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关系?
顾夕照垂眸,“命该是如此,其实也不能怪师父。”
楚魈没有说话,盯着地上的那些碎片,褐色的酸梅汤在地上淌了一滩,又一线慢腾腾地流到了她鞋边,像极了那年,她披着一件满是汗臭味的将军披风缩成一团,看着那时还不是昌平侯的顾峥和他的下首把那些一个个欺辱她的人斩于刀下,只是那时流到她鞋边的血要更红。
阿照问她,为何要淌进这趟浑水里?
她如何会知道这是浑水?那时的顾峥顾将军,于她绝望之际解救她,生的英武不凡,端的亦是君子翩翩,对她关怀,对她呵护,没有任何嫌弃,带她领阅生活阴暗对面的阳光,她一心慕他,一心爱他,亦是怀春少女的理所当然。
这一陷,便也再也没了回头路。
到了如今,即便知晓这是一趟浑水,她回头去想从前的那些岁月,也后知后觉所谓的风花雪月也不过是她的一腔情愿,也许他从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只是他棋局上的一颗棋子。
是的,她其实都明白的。
可情之一字,最痛苦的不就是这样吗,明知还要故犯。
思及这些前尘往事,楚魈不由苦笑,她对顾夕照感到抱歉,是真的,她只是早就知道顾夕照的身份,并不是早早知道昌平侯的野心。
那些对曾经的顾将军不能宣之于口的爱,其实都在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中转化到了对顾夕照这个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人身上,她和天下所有只愿女儿能嫁个如意郎中,往后相夫教子和和美美走完一生的母亲一样的,她希望她亲手用米汤一勺勺喂大的阿照能找个爱她宠她疼她的夫君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从昌平侯要她亲自告诉阿照这些真相的时候起,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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