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误集》第一辑付梓,辑中辑录了京城二百年间百名出色女子的诗词翰墨,并附人物传述、品藻。上至侯门骄女,下至青楼歌伶,无论贵贱,悉数以才学论品。风月、情爱、人伦、品物,乃至天文地理,道玄禅宗,政事国务,皆无所不纳。因主编郁离君林氏黛玉乃天下独步的才女,女子们对能令她心生赞叹的女子委实又奇又敬,男人们又对《春误集》中的佳人闺情有着无限遐思,故此在市面上一经发售,立时被抢购一空。此后再版多次,次次皆被慕名而来的购书者哄抢殆尽,在这再版与发售之间,《春误集》的影响力便由京城一隅渐渐的扩散至整个大淮。
在世人看来,闺阁女子多温文柔弱,然而《春误集》文采之精丽,内容之宏博,一洗世人“闺阁笔墨惟相思惋春之愁、顾影自怜之叹”的纤弱印象。男子惊觉,女子之能非止局限于中馈之内;女子亦惊觉,除却主持中馈之外,骑射、术算、观星、论政……原来女子也可以做许多印象之中只有男人方能做的事。
后世有人评价,《春误集》问世的最大意义在于两个“可以”:
其一,男子可为之事,女子同样可以为之,而且个中的佼佼者并不逊色于男儿。
其二,那么,同为女子的我们可不可以?
至于序文,则是黛玉所题的长诗《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是年,葬花词誉满九州。
人们交口赞叹之间,全然不知在作出这首压卷之作后,黛玉将剩下的心力尽数倾注于另一件事之上——她想要在民间修办女学。
应当说,贺双卿带给了黛玉莫大的震撼。从前她虽有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的认知,却从未如此清醒的意识到,四海之内似贺双卿这般被贫病所埋没的天才女子,实是不胜枚举。她们也有钟灵韫秀之智,欺霜赛雪之性,闭月落雁之容,比起豪门绣户的千金闺秀,她们只是欠缺一个接受教育的机会。
女学招收的是贫家女子,为其培养一二谋生之技、使其未来无需因生计而向父夫子女低头方为最终目的。识字读书自然是必要有的,惟有读书明义,方才不易轻易为人所哄骗——然而吟诗作赋乃是富贵之家丰裕生活的点缀,多少浸淫于此的男子只能充任篾片相公,且时人对才女总有偏见,故而诗赋文章可学,却不可将其作为全部。
数算也是要有的——小到私房钱的积攒,中到家庭开支、嫁妆打理,大至家族管理、兴利除弊,不会数算则心中无成算。轻则坐吃山空,重则遭人算计赔了身家性命,这些都不是鲜见之事。
女红自然也是要学的。纺织、裁剪、刺绣,一应皆是女子最常见的谋生之技,大可以一并学来,犯不着顾此失彼。
烹饪亦然。
律法也得添上。
……
学堂所需屋舍、使费由黛玉的产业中划出,也可向各家贵妇、闺秀募捐。为彰明自己的乐善好施,名门女子常爱做些施粥百姓、供养僧道的事。兴办女学是少有的大善事,只要把风声传扬出去,黛玉再暗邀几名同志好友响应,其余人便是跟风,也必是乐意捐一笔以示慈心的。
学生既皆为女子,就不便雇佣男子为师,可聘请博学女妇、绣娘、厨娘等专精一行的女子作为教习师父。先在各地建几座学堂作为试点,待培养出的才慧女子一多,又可从这些肄业的女学生中招收教习,再慢慢的将学堂推广开来。
由师至徒清一色皆为女子,这样的女学堂一经创办,世人的种种诽谤谣诼必然甚嚣尘上。平民小户之家困于俗念,恐未敢让自家女儿入学,需施以特殊法门。那就免除了她们的束,供给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同时允诺考评拔尖的女学生可荐入各家豪门做事,不愿入豪门的,学堂另赠一份银钱,或卖诗作文,或开食肆、开绣坊,这笔银钱都可以做她们的立业之资。如此诱之以利,必有一些贫寒之家贪学堂的油水,送自家女儿进来。殊不知待女儿学成,谋生立业样样得力之时,那才是他们真正尝到甜头的时候。而待他们尝到了甜头,也是女学堂名声鹊起的那一天。
又有,黛玉还想仿那宋时小报的形式,也做一份女报出来。所录内容也简单,只消在而无园雅集的诸位闺秀中振臂一呼,自不愁无人声援。譬如赵宜弗喜谈妆饰,不妨撰文专谈京中衣服首饰;锦乡侯府的几位姑娘书法极好,可以拓几份墨宝出来;孙家的二姑娘喜欢写小说,上回拿给黛玉看,写的极是有趣,大可拿出来连载……
这样的小报,不但京中,好奇京中流行风向的各地豪门贵妇,也必是要买的。待影响力慢慢扩散开来,又不失为一桩好产业——如此,日后学堂中培养出的文学专精的女孩儿,也可多一条出路。
……
黛玉想一条,再慢慢地在心底揣摩周全,方才记下来。这份计划耗费了她足足半年的时间,待正式添补完毕,她只觉心潮纷涌,全身潮热难耐,陡然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呕了出来,在荼白的雪浪纸上溅出了点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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