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来了。”她说：“进去说吧。”王刻说：“不了，我就只想看你一眼。”王刻苦笑着又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是东西。”她轻声说：“别站在这儿了，我们进去吧，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在这儿。”

    王刻没有再说话，顺从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我要和你讲讲今天的事，我来不就是因为它闷在我的心里让我象死了一样么。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因为一些小事产生的邻里矛盾，用酒瓶去砸了楼上人家的门，母亲说我，我和她辩了几句，母亲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不再和她说什么，一个人跑了出来。我不知该上哪儿去，我只有想到你，我就来了。我不是想说整个事情的谁对谁错，我只是觉得我真的和死了一样，我在这些如鸡毛一样纷飞的繁杂中生活，它们淹逝了我的热情和生命，将我腐朽致于死地。我该怎么办啊？

    好了，我告诉你这一切了。我点了一支烟，我累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王刻，这就是王刻啊，他想改变，但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他的额头也有细微的皱纹，时间消耗着一个人的生命，但时间将永远无法消耗她对他的爱，因为他就是王刻。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地方仿佛在招唤她，她想对王刻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终于静下心来，我更加感到了空虚。你不说什么，只静静地听，这很好，我愿意让你就这样看着我，这让我感到温暖。然而，这仅仅是在你这儿，在这个屋外，现实正用它冷漠的眼扫视着一切，我恐惧啊。你听我说，我见过这样一些人，他们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他们在我们厂里当临时工，做着比我们更繁重的事，拿着比我们更少的钱，听着我们的呵叱，吃饭的时候蹲在墙角，我觉得他们是悲哀的，是已经被打倒的，是可怜的，也许他们不会这样认为，他们会觉得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他们生来就必会如此，所以他们也快乐。然而，他们不能自知的我却知道，人在生存之上还应该有些什么。我真的恐惧，我怕有一天我会和他们一样，我不再认识我自己——我的一生都在围绕着生存和生活中的琐屑而苦苦挣扎。

    我也想写成一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但我发现我不是一个有能力的写作者。我一无是处，但我又渴望变化。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你么？我对你说是母亲不接受你，是的，母亲说你没有正式的工作，但这对我并不重要，是因为我，我害怕我自己，因为我真的一无是处啊，我想等我做成什么我再会来找你，我当时已经决定离开这城市，我要离开这里，我要让你为我骄傲，而不是和我在一起，我们承受着这生活的痛，我们会互相争吵，我们会互相遗忘对方。

    但我终还是因为一些原因留在了这城市，也许因为我只是一只有些幻想的小虫子吧，我不能做成什么，我只是一只小虫子。然而我真的开始厌恶这城市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跳舞，在舞厅里我碰看到了我的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朋友和我说她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是因为她给人家包养了。有一次我和朋友一起乘着夜色撬开了几辆车晃荡了大半个城市然后将车丢弃。有一次我喝醉了酒倒在肮脏的小巷睡着。有许多事都这样揪缠着我，不能消失。所有的，所有的这些都让我厌恶了。　　

    然而，这个夜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夜啊。

    王刻终于让母亲失望了，因为他和欧阳晓雨分手了。母亲曾希望他能快些结婚生子，让她不再为这个她看不懂的儿子操心，但他真的令她很失望，可他终究是她的儿子。她曾阻挠过他的一次远行，她认为他那是胡闹，有一个好好的工作还有什么不满足，现在人们找工作是多么难，又有多少人下岗，为什么她的儿子总不能让她省心呢？她说过不再管他的事了，但她又能不管吗？慢慢来吧，他终还是她的儿子，就比如是她的庄稼，她从生养他的那刻起就为了一个收获的季节。　　

    转眼一个夏季过去了。对于这个城市来说，王刻微乎其微，他的言行不能撼动这个城市的分毫，于是，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连绵的雨季接着来了。在这夜晚王刻和她听潇潇的雨如细沙一样轻撒，静静的光阴在他们的目光中游走，他们会轻微地说着些话语，有些伤感似的温暖在他们身侧浮绕。

    王刻突然就说：“真的，我总觉得对不住你。”她说：“你怎么会这样样想呢，我有你已经很满足了。”王刻说：“你记得我曾对你许过的诺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成。”她的脸上浮现微微的笑意：“那又怎么样，只要你真的是在做了，成不成功又有什么呢？”王刻在这个雨季里正在写一篇小说，他又拿起了他的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最想做的，可是他没有创作的快乐，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发觉自己真的已经写不出什么了。他说：“如果是失败的，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做。”她摇摇头：“你不要这样想，这世界到底有多少成功者，我们来到这世界不是为了必定的成功，是为了我们从不曾真正放弃的梦想。”王刻静默了一会儿，梦想啊，他心里想着，我能够确定这就一定是我的梦想么？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雨丝扑面而来，清凉的雨微冷了他有些发烫的额头。她走到他的身边“你在想什么？”王刻说：“我在想有人如果这时候会来，我该怎么办？”她问：“是谁？”王刻说：“他对我说你是他的，要我放弃你，我该怎么办？”她生气的说：“你怎么了？”王刻自顾自的说：“我真会害怕的，卷入故事中的人物都不会是纯粹无畏的。”她说：“王刻，你到底要怎样？”王刻转过身，直视着她说：“我害怕我会再象从前一样，我这样平庸，那我在你眼中就会消失，你愿意看到一个你不认识的王刻么？”她抱紧王刻：“不会的，我们再不会分开，除非你愿意，我已经觉得足够满足了。”

    王刻不再说什么，时钟在屋里滴滴嗒嗒的响着，不作任何停息。　　

    到了落叶风飞的时候，王刻和她去看了一次枫叶，那一次他们很开心，他们挽着手漫步在火一样的枫林中，他们似乎可以忘记许多。而冬天也就接着来了。

    在冬季里，王刻的几个朋友似乎疏远了，各人都有了各人的心事，也不常常聚会了。王刻对自己说，年轻已经开始被风一点一点地吹皱了。这个时候的他有些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那必竟还不会让他感到衰老究竟是什么啊。

    这个时候的他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然而，他的内心却更加忧郁了。他的母亲还不知道他和她的重新交往，如果知道了会怎样，他不敢想象，他害怕和母亲争吵，在这几年中他们的争吵实在太多了，每一次的争吵都会让他充满内疚，因为母亲给了他一切她所可以给他的，无论是他需要的和他不想要的。但他又必须去正对一个问题，他不能这样隐瞒一辈子，是啊，当时他年轻，他不会想太多，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去和现实战斗，现在呢？他为此感到害怕。

    时间真的过的很快，转眼又快过年了。这一年是宇宙中的一瞬，对我却是漫长的。人常常会在痛苦中想到死亡，就如我，而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的这想法，我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在想死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没有任何烦恼，一切会归于平静，正如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所说：是诸神结束了他们的戏弄。人在这世间，疲于奔命似的，不知所为，不知所往，不能主宰自我，仿佛只是受众神的戏弄啊。　　

    这一天夜晚，他们吃过晚饭。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似漫不经心地对王刻说：“快过年了。”王刻说：“是的。”她又看了看他，停下手来，问：“我们该怎么办？”王刻放下手中的报纸，是啊，他们不能永远只是两个人，他们要开始面对他的家长，面对她的家长了。王刻看着她的眼说：“我们先到商场去看看有什么礼包吧，无论怎样，我们总要和长辈见面的。”她有些胆怯地笑。王刻知道她也是害怕的，但他们都必须面对。

    他们到了商场，看到潮水一样的人流，他们的心也快乐了。她偎着王刻，他们挑选着礼品，被热浪所裹挟。

    这一天夜晚他们买了许多东西，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到了她住处的门口，王刻拿钥匙开门，忽然有人从暗处冲了出来，他听到她惊叫：“你来干什么？”王刻转过身，走上前去。他正拉扯着她，王刻喊道：“放开她。”那人不理会他，王刻一把推开他，她紧紧挽住王刻，王刻感到了她颤抖。那人说：“你别管，我有话要和她说。”王刻不动。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向王刻刺来她大声的惊叫着。　　

    王刻没想到他还会见到欧阳晓雨，当他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她穿着护士装，正在给他挂水，看见他醒来，朝他笑笑，说：“你醒了。”王刻的母亲听到声音忙走过来，她的脸上是王刻从长大以后从未有看见过的关爱与担心的神色，她对着王刻絮絮地说着，王刻想听到关于她的一些什么，但母亲根本连她的名字也没有谈到。她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啊。　　

    我写到此处，请原谅，让我也点起一支烟。在今天的这时这刻，窗外的风呼呼地吹个不歇，让我感到寒冷在一步一步地迫近。一年又要过去了，又是一年了啊。我几乎已经不再打算写下去，时间也在耗费着我的生命，我能预料到你们看完这小说会说这写的是什么东西？我同样感到我是多么的乏力。我不是一个高明的写作者，我的确不可以写出些什么好的作品。当我看到王刻的这一本日记的时候我是有想好好的写出一些什么的冲动。然而，我是多么的微小啊。

    让我再点起一支烟吧。

    母亲离开的间隙，欧阳晓雨问王刻：“你在想她么？”王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说：“她本来一直在这儿的，可是阿姨也许很恨她，把她赶走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都哭红肿了。”王刻的心不知不觉痛了起来。她说：“要我帮你偷偷找她来么？”王刻看了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说：“你真的很好。”她朝王刻笑了笑，象春天的微风一样。　　

    总算等到了一个机会，当你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看到你憔悴了许多。欧阳晓雨说：“你们谈吧，我先出去了。”你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你用手抚着我的伤口问：“还疼么？”我摇摇头。不过真的很疼，可我有必要说么，你比我更加的痛苦啊。我将手伸出，抚摸你冰冷的脸，你用双手叠在我的手上，刹那间，你的眼泪奔涌而出。我强笑着：“没什么的，真的。”你用手抹去泪，用目光盯住我，一字一字的问我：“你爱我么？王刻。”我看着你，看到你眼里的忧郁。我说：“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的。”你说：“那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我快疯了，我真的发现我快失去你了。让我们走吧。我们走的远远的。”　　

    入夜，王刻的脑里总浮现出她的那近似绝望的声音——我快疯了，让我们走吧。我们走的远远的。

    他不能入睡，仿佛总有什么在噬咬着他，让他惊魂不定。

    第二天，欧阳晓雨来给他换水，看到他沉默的样子，说：“你不要一天到晚闷闷不乐啊，这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的。”他说：“你不懂的，你是属于八十年代后的人啊，你和我差一个时代呢。”欧阳晓雨微笑着说：“你比我大几岁啊，说这话也不脸红。”王刻说：“我是属于七十年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也许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我们的身上还残留着共和国的理想。可是苏联解体了，东欧瓦解了，我们这国家在我眼中看来是沉渣泛起，理想已经不再成为人们心中的火焰了。”她说：“这些和你有关么？我们只要自己能够过得好不就够了，还管那么多干么？”王刻说：“我不关心个人的生存，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而重要的是，一个人——他投身在那儿，光荣还是腐烂啊。”　　

    在我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我和母亲的关系似乎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和睦，我深感到了母亲的爱，然而，我还是决定要走了。我考虑了很久，这城市我确是不能待了，我要向外面去，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将我的生命交付给未知。　　

    王刻的日记到这里撕掉了许多页，我不能清楚王刻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那么，让你我怀着想象在闲暇去猜测这一隐秘吧。我将略过这里继续这一故事。　　

    我在家里看着时钟的滴嗒，这一夜很是短暂，而我希望时间它不再跳动，停顿在这里，一直停顿。但很快的，时钟敲响了午夜的门。我拎起了我的包，悄悄地，轻轻地打开了门，屋外穿彻着阴冷的风。别了，我的母亲，别了。

    他走出很远，一转身，那建筑却已经在黑暗中不可分辨，和别的建筑一起化做了黑暗。他转身就一路地跑，仿佛要把它们丢得更远。

    当王刻赶到车站，她正站在候车室的门外等他，她看到了他，朝他跑来，咽咽的说：“我以为你不来了。”王刻搂紧她，象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而他们的嘴唇在互相寻找着，干燥的嘴唇被相互湿润，终于湿润的嘴唇堵住了一切纷杂的思想，使他们感到激动与热烈，快乐与自由。

    他们相拥着走进候车室，等待火车的来到。最后，他们终于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这一夜王刻没有合眼，到了天明的时候，火车也快到一个小站，王刻站起身对她说：“我去抽支烟。”她微微抬眼望了望王刻，点点头，又闭上眼。王刻就走到车门处，默默地点了一支烟。

    一支烟还未抽完，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该下车的人从王刻身边穿过。　　

    我迟疑了下，掐灭了烟头，也随着下了车，当我的脚接触了这坚实的土地，我的心仿佛定了下来，然而，它却立刻又空荡荡的，但不论我如何想，我的脚步还是跟着众人的后面向出站的地方走去。

    可是，我忽然听到你凄凉的叫声从我背后传来“王刻！”我的身子一震，我停下脚步，我不敢回头。“王刻！”你又喊了一声。我回过头来，我看见你站在列车门口，长发被风吹散在脸上，你绝望地哭泣着，泪流满面。我的身体抽搐着，我面对着你，也放声哭。“我还是不能啊，我真的不能啊。”我的双膝不由地跪了下来

    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火车终于带走了一个人，留下了另一个人。正如在这个世界上，一片叶子被风吹走了，一片叶子被泥泞留住，而无论结果如何，它们都从树上掉落了下来。

    一年以后，王刻收到了从远方寄来的几片红叶，而从此他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的消息。而时间也就这样淡淡地流走了。

    王刻偶尔会从夹着红叶的书中翻出这几片火红的叶子来看，他总忍不住想大哭，但他却哭不出任何的眼泪，他在这城市仿佛似乎也许可能或者已经确实腐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