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她在王刻的身后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王刻的背，很久以前她和王刻打招呼的方式就是这样，一点也没有变。王刻转过身，看见她在微笑。王刻说，是你呀。她说，是你呀。她说今天是不是很巧。王刻点点头，微笑。而其实王刻早知道是她，这几天来王刻都在这儿等她。他知道她一定会出现，她不可能逃遁消失到别的地方，她无处可去。有时候王刻会问自己什么是平凡，现在，你瞧，这就是平凡。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找你，是因为那一天夜里淋淋漓漓的雨么？那雨使我想起傍晚时想摘而又未能忍心的那一朵栀子花正在窗外淋着雨，就想起了你。我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那些过去似乎已经很遥远，我这样想着，而那些过去也就真的已经仿佛漫漫如前世了。但那些往事象流水一样，一旦打开记忆的闸门，它们便不肯休止地涌流出来。渐渐地，你愈来愈清晰，直到仿佛真的坐在靠窗的那一张椅上。窗外的雨哗哗开始大了起来，我似乎听到你静静的声音：“你也爱这栀子花么？”我就冒雨采来了那一朵栀子花，把它放在半碗清的水里，我默默地看着这雪一样的白，闻着这袭人的香。我还是没有能够忘记你啊。　　

    那么，栀子花就算是一个理由吧。王刻就忽然想见到她，很渴望的。王刻问自己想寻回什么，也许什么也寻找不回来——也许是这样吧。

    她说：“你上哪儿去？”王刻脱口道：“我也不知道。”然而又后悔自己怎么能这样说呢。她迟疑了下，说：“上我那儿坐坐吧？”王刻问：“你还住家里么？”她说：“我早就搬出来了。”她的目光中有点嘲笑的神色。

    王刻跟着她来到了她住的地方，一间卧室带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天井。她问王刻：“这儿还好么？”王刻问：“你一个人住么？”她问：“这很重要么？”王刻不知该怎么回答，却不由的顺着话问：“那什么最重要呢？”她笑了：“什么都不重要。”王刻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她说：“你认为我不会改变么？”

    王刻一时无话，就走到卧室南墙的书架拿出一本书来翻，并问到：“你还爱看书么？”她说：“你呢？”王刻说：“我就是被书毒的太多了，结果一无所得，还看什么书呢？”她说：“你看，你不也变了么？”王刻就傻笑。　　

    从你那儿出来，我有一些后悔，因为我见到了你，因为我让你见到了我。因为我曾经宁愿我们就此如陌生人，或者再不要相互遇见。　　

    王刻回到家中，母亲对他说欧阳晓雨来找过他，他“唔”了一声，走进自己房间。母亲追进来质问他：“你一天到晚想什么？我告诉你，这一个你再吹了，你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王刻说：“妈，你别管了，我有数。”母亲指着王刻说：“你不要阴着脸给我看，我不欠着你的。”王刻有些急躁地说：“我没有啊。”

    这个傍晚，天依然阴沉沉的，这个家也阴沉沉的让王刻难受。母亲走出了他的房间，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一动也不愿意动一下。　　

    我在家里待到了黑夜彻底把天空染得一丝光亮也没有的时候就去了老四那儿。我，老四，老五，老三，我们一起在老四家里坐下来，抽着烟，哗啦哗啦地搓着麻将，开心地开着玩笑。然而，就是今天，这夜，我看着你们，我的朋友们，我不敢想象我对你们大声叫喊之后会发生什么。好吧，在我还能容忍你们之前，我们可以一起继续这该死的麻将，它总比我那阴沉沉的家要让我感到一些自在，那就让我们直到昏昏欲睡吧。也许明天还会是这样，而我们也许没有明天，只有日复一日。

    我感到很恼火，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了么？仔细想想，哦，没有，是的，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离开了这个，我们都会孤独。在烟雾吞吞吐吐的迷漫中沉着冷静而且谈笑风生，最后看是谁输的更惨，看是谁赢得更多。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还可以奋斗而不失去信心的地方。

    我想掀翻这桌面，麻将牌哗哗落地，钱钞一张一张的飘落，还有惊异的脸。我想象这样的一天，并希望它能够成为现实的一幕，我会大笑的说：“朋友们，今天的我们还是我们么？我——操！”这样会很痛快地充分表达出我。然而，你们也许就会和我渐渐疏远，将我孤立。一个要求改变的人或者一个还不能面对现实的有些疯狂的人都是幼稚的。这个平凡的群体将不能忍受他的气味，他的气味会令人感到世界末日将临，会令人沉重不能快乐，所以，我还不能，我绝不能裸露自己，让我真实的想法流露到你们的眼中。让我和你们一样吧，象一个没有希望的人，做不孤单的人，至少现在我还需要你们，我不能离开你们，我不能。

    王刻他们搓了一夜的麻将，到了清晨，大家各自作鸟兽散。

    王刻昏昏沉沉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那儿，到了门口他才醒悟过来，想掉头走路，却又忍不住想去敲门，思虑了半天，他最后还是敲响了她的门。她穿着睡衣拉开了门，露出了迷蒙的脸。王刻朝她笑了笑，说：“我是不是过于冒昧了。”她很惊讶，站在门口似乎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王刻却明白了，却似乎还有些不相信的问：“里面有人？”她点点头。王刻强笑着说：“那我走了。”她没有说话。　　

    我应该开心才是，最起码从这一刻起我真实的感受到你终于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应该可以不再让我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觉。我解脱了，我一路唱着歌，摇晃着回家。这清晨阳光明媚，万物欣荣，我爱你，你这丑恶的世界，我要好好地回去睡上一觉了，当然，如果不能够醒来会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过了大概一个月，这一次是纯粹的巧合，他们在人流中相遇，无法回避，都有些尴尬。她先开口说：“这一阵子还好么？”王刻说：“还行吧。”在这街道的拐弯处，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费力地挤过。她指了指街斜对面的肯德基说：“进去坐坐吧？”

    两人走进店里找了位子坐下，忽然有人冲王刻喊：“喂。王刻。”然后走了过来，他身边的一个漂亮姑娘也跟了过来。男的说：“这是你女朋友？”王刻冷漠的看着他。男的说：“别害羞了，现在已经不是他妈的纯情年代了。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啊。”王刻心里说——滚你妈的蛋。却问：“这位是？”王刻记忆中他的老婆似乎不是这样子的。男的说：“我老婆。”那女的伸手扭了他一把，极尽亲热的样子，又口里说：“谁是你老婆。”她问：“你喝什么？我去买。”王刻说：“你看着办吧。”她离开了座位。王刻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呢？”男的说：“王刻，别这样嘛，这样重色轻友。”王刻说：“我可没有你那样会玩花样。”男的哈哈地笑。临走之前用力拍拍王刻的肩，仿佛很亲密地低头在王刻耳边轻语：“女人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小心着点。”王刻冷冷地笑。

    她端着饮料走了过来：“他们走了？”王刻点点头。“你在想什么？”她问。“我也不知道，就是看这里的人。看人真有意思，有钱的没钱的，道貌岸然的乱七八糟的，美的丑的什么样的都有。”王刻露出笑容“我们属于什么样的呢？”她忽然就问：“你还写小说么？”王刻最怕她会这样问，上一次在她那儿王刻以为她会问但她没有，王刻以为她不再会问了，但她终于还是问了。王刻说：“你认为我还能写出什么吗？我们真的都不似从前了。”她用手指弹着饮料杯，犹豫着说：“你真的已经知道了？”王刻说：“那对我有影响么？你有你的生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她说：“我不知道，我想你找我是出于一种理由，是有另一种原因，可是，我想也许我想错了。”她有些不知所言的欲哭的样子。王刻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温柔的触动啊！她的眼睛里含着莹莹的泪光。王刻说：“别这样，真的。”声音轻轻的。王刻又说：“我因为我，我常常想我在这世界上到底为什么存在，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期望得到什么，我对自己怀疑，我对自己恐惧，我其实不想再打扰谁，但我还是打扰了你。”她用泪眼看着王刻：“你是王刻么？我想你还是王刻。”王刻说：“是的，我其实真想变得我也不认识自己，但我知道我还是王刻。”她笑了笑：“但我们却都失去了。”王刻说：“生活就是这样的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问：“你还会上我哪儿去么？”王刻不说话。她忧郁地说：“也许我根本就不需要问的，你想见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我。”王刻说：“不，我已经说过我不在乎你怎么样，何况我也并不高尚纯洁。”她说：“算了，你在乎，我知道。你现在可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脱身，但只是你因为你看到了，你心里对自己说——逃跑吧。”王刻说：“你要我怎样，走进你的生活去破坏你。”她说：“我的生活已经被你破坏了。”王刻说：“我也许在想象中会那么卑鄙的去，但或者我卑鄙，可我决不卑鄙的一无是处。”她摆了摆手：“你每一次都是错误的开始又错误的收场，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想也许从今而后你将消失在我的视线，既使我们有可能相遇也形同陌生人了。我还将象一具走肉行尸一样的活着，如你所说——什么都不重要。在这令人感到渺茫的世界，个体的理想同样是那么渺茫。

    可是，今夜我还是忍不住去了我们过去常去的那个地方。树影婆娑，月光如水，情人一对对依靠着在河边私语。而我一个人在徘徊。往事无法抑制，象风一样一阵阵轻抚过来，我的心有些痛，眼睛也象蒙上了一层纱。就忽然见你，你就那么站着，象一棵树，我也站着，不动，看着你。我的心中有无数的话想在这一刻说，我也想象狼一样的在这一刻嗥叫，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用眼睛看着你。

    你转过身，似乎想走，却目光正对了我的目光，我们都呆呆地站立。

    我终于朝你走去，却看见你已泪流满面。“你也来了。”你说，语气很平静，象静静的水面。我点点头。你说：“你知道这其间发生了多少的事，时间又有多么漫长。”我说：“什么人都无法预料生活的。”你问：“你后悔那个时候么？”我不言语。你说：“你知道我后来又见过你许多次，只不过一个人偷偷地看看你，后来想想也就算了，你不在乎我那我为什么要在乎你。我现在真后悔那一天会什么要和你打招呼。”你仰起脸来，似乎要把眼泪止住，但眼泪还是不肯停息。我不能控制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我一下子抱住你，我的热泪交融着你的热泪，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我自己。你开始呜呜地在我怀里哭泣起来。　　

    当王刻和她都平静下来，她说：“我厌恶我自己，我知道你也一定厌恶我。”王刻叹了口气“我只厌恶我自己，因为我从不曾得到过我自己啊。”　　

    我点燃了一支烟，老四走到屋角倒了一杯水过来，过来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问：“有什么心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说：“我有什么心事？”老三趴在桌子上玩着麻将说：“我想女人了。”老四笑着说：“你除了女人还要什么？”老三指了指电视——电视里正放着介绍文化大革命的片子，仿佛不计其数的绿色的虫子挥舞着红色的小本子在天安门前涌动。我说：“真的再来一次也挺好的。”老四说：“你们想干什么，暴动啊。”我们一起嘲笑他：“你真是狗屎一堆啊。”老三又说：“拿他妈的几个不可一世的官僚来当凳子总不算是过份吧。”我说：“听听，这就是人民的呼声啊。”老四说：“别做梦了，就算再来一次，我们也不过是被戏弄者，人民永远是被戏弄的。”

    屋外这时有人高喊：“开门。”我们一起笑骂：“他妈的来晚了还气势汹汹，你当你是谁啊。”打开门，老五带着一个姑娘进来。老三说：“你瞧瞧你，又要干什么坏事了？”老五笑着给了他一拳：“你们看看把我屋子弄成什么样子了。”老四说：“老五，你不能重色轻友啊。”老五对姑娘说：“介绍一下，这些是我的朋友们。”他的手在屋里划了一个半圈，仿佛我们与电视与这柜子、桌子等等统统包含在了一起。老三叹了口气，说：“我们走吧。”老五说：“对不住了，下次再玩吧。”老三笑着说：“我们总不能和你们俩一起玩吧。”说完我们就走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老四说：“上哪儿？”老三说：“我们去找女人吧。”老四说：“你这个人渣，一天到晚想女人。老二，你去吗？”我说：“没意思。”老三说：“那什么有意思？有钱有意思，我们没钱，抢劫贩毒有意思，我们没胆，当权弄势有意思，我们无权无势。”我说：“没想到啊，老三，你真练出来了，出口成章啊。”老四说：“是没什么意思，还是找个老婆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老三说：“找了老婆可真就完了。”我说：“我们已经完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　　

    我们在七十年代从娘肚子里窜出来，文化大革命在我们之前结束，我们没有见过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怎样的热闹；我们没有见识过红卫兵闹中华是如何的热烈；我们也没有受过三年自然灾害的苦、领略过上山下乡的热情。当然，我们与七八年的社会变革有一些接触，但那与我们无关；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个体的逐潮弄浪与财富的积累或者我们可以有所感觉，但我们没有参与的资格。而当我们终于成长起来，我们走入社会，同一阶级的重新划分已经基本完成，贫富拉开了差距，旧的学校体制并没有给我们带来真实可靠的希望。理想对立现实，当我们用自己的眼看世界，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从小受到对于理想的教育，从为这个国家的创立而流血牺牲的先烈那儿懂得了理想，但比如浮扬的河水，我们看到了一切变革后的沉浊围绕着我们，而变革的清流已经捉摸不到了。

    有人称我们为七十年代群，说我们是没有负担的一类，因为我们没有经历大的事件，我们是这一个国家第一批生活安宁的人。可是，错了，我们是最负担沉重的一类，我们怀着的是古老的理想，但我们没有方向，我们对义正辞严与庄重的背后洞察无遗，但我们没有指引，我们只有失望。成功者追逐腐朽，而沉沦者颓于世俗。

    我们是失败的一代。　　

    在这个傍晚，王刻一个人在街头徘徊，他不知该上哪儿去。他想起了她，他就想一定要见到她，她仿佛就是他的家。　　

    你们也许觉得我是在无聊地编着一个无聊的故事，但事实就是这样，如果王刻成为无聊当中的一个无聊，那就怪这无聊的世界已不能给人以新鲜，这不是王刻的错，这同样也不是我的错，我只是记录者，我无权改变故事，也无权改变王刻。　　

    王刻就来到了离她的家门不远的地方，然而到了这里，他却没有了胆量，他只站在那儿，象一片枯萎的叶子。这个时候有人在他的身后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背，他扭过头来，看见她站在他的背后，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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