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齐谐(又名子不语)是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的文言笔记小说集。它所记叙的故事深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突出地表现了作者的思想倾向,具有一定的反封建的积极作用;在艺术技巧方面也有独到之处。然而,历来对于新齐谐的评价是不一致的。有人认为它“尽是拿仙鬼禽兽与人纠缠的笑话来开心”(杨鸿烈袁枚评传);有人认为它“记述鬼怪的恐怖,与‘托鬼言志’迥不相同”(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还有人认为它“是供无聊消遗的神鬼怪异之谈,没有什么思想价值”(游国思中国文学史(四));甚至有人干脆认为它“直付之一炬可矣”([清]愈鸿渐印书轩随笔)而加以全盘否定。
上述各种看法,未免有失偏颇,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尽管作者在新齐谐自序中表明“文史这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是为了“以妄驱庸,以骇起惰,”且于卷首自题“戏编”但是,我们全面阅读新齐谐,深入其中仔细玩味,就不难发现作者思想的闪光和艺术的奇彩。
广泛真实地反映当时社会现实是新齐谐思想内容的重要表现。
作品涉及社会的各个领域,或间接或直按地勾画出“种种人间像”如卷九地藏王按客写阴间的势利;卷十狮子大王写鬼吏制造冤案;卷廿三饥荒州府幕友写冤魂;续卷八鬼买缺写阴间买官鬻爵;续卷七韩六写冥使亦如人间,狱讼不论输赢,总需使费。涉及阴间地狱,实指人间社会,影射当时官府的黑暗和腐败。而卷五钱县丞写官府陋规逼得百姓鬻儿卖女;续卷六赵友谅宫刑一案反映了封建社会“连坐”或“株连”的法律和残酷肉刑;卷廿一江都某令写人间官吏贪财索诈,以权谋私,更是对封建统治的直接揭露。江都某令为了给儿子捐官,竟然不惜在死人身上大发其财。某富户家奴因口角自杀,县令拒不验尸,坐待尸体腐烂,富户无奈,只好交上三千两银子,他这才前往。到达现场,他又故意寻衅,再诈索四千两。一条命案,诈了七千两银子,他的儿子也因此当上了知县,再如卷三李半仙嘲讽了封建官吏的势利,炼丹道士记叙朱道士化张宗伯(尚书)百万不义之财,阎王升殿先吞铢丸指某官吏“不食牛肉,何以独食人肉?”都有深刻的含义和较高的认识价值。
封建官场如此荒唐,社会风气亦很糟糕。如卷九裹足作俑之报,卷十一李百年、风水客,卷十二鬼借官衔嫁女,明显是讽刺社会恶习之作。卷廿一奇骗,卷廿三骗人参、偷画、偷靴、偷墙等篇,将当时尔虞我诈的世道人心揭露无遗。如卷十四科场二则写科场笑话,卷廿二狐道学斥理学虚伪,卷廿三石膏因果讥庸医杀人,卷六常熟程生言陈生虽为人师却居心淫邪,竟然趁机鸡奸其弟子,卷廿三铁公鸡讽悭吝贪色富翁,卷九真龙图变假龙图嘲笑官僚主义者,卷廿一三姑娘描写一个名妓神通广大,受到朝廷高级官员的庇护,以致那些擒获大盗数以百计的武艺高强的吏役也对之无可奈何,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
新齐谐还展示了一幅生动的人情风俗画。尤其续集十卷真可当做一部别致的风俗志。如女鬼守财待婿(续卷二)反映丈母娘看重女婿的风俗;而卷七勒勒所记,木匠暗置木偶于屋梁作祟报复东家的靥魅术,作为一种迷信的风俗,至今在一些老木匠中仍有流传。京中新婚(续卷六)梁代新妇(续卷二)记录了当时京都和杭州的婚礼;夜航船(续卷六)的故事,则带有浓厚的浙东地方色彩。如卷廿一禁魇婆黎人进舍割竹签暹罗妻驴倭人以下窍服药中印度,卷廿三喇嘛,续卷四浮提图头形如桶等,对少数民族和外族风俗也有所涉猎。
再如卷十九和续卷十的女化男各一则,卷廿一石男,卷廿三假女,记载了人类身体的病理现象,这从科学角度来考察,是不足为奇的事实,至今民间仍然时有关于“阴阳人”“二性子”的传闻。卷廿一蔡京后身,卷十七清凉老人,卷十九兔儿神,卷廿三双花庙,续卷六多官,对变态心理和同性恋现象有所描绘。再如卷二关东毛人以人为饵,卷十二人熊,卷七大毛人攫女,卷十九熊太太,卷二十鼠食牛,记载的动物界奇闻与当今世界动物界的一些传闻和未解之迷很是相似。如此等等,其例比比。
由此可见,新齐谐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现实是真实的,并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
新齐谐的思想内容的另一重要表现是具有强烈的反传统精神和个性解放意识。这种精神实质和思想核心是建立在人本主义思想基础之上的。卷一汉高祖弑义帝云:“高祖阴弑义帝,嫁名项羽,而与诸候讨弑义帝者”“羽讼于上帝”“以坑咸阳卒二十万,使帝震怒,戮于阴山,迟二千年方得诉冤。”遗责了滥杀之罪。卷二关神断狱写关帝“宁受不灵之名,以救生人之命“因此”连拔三级“,表现了以人为中心的观点。
作者从人本主义思想出发,必然反对传统文化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这尤其明显地表现于其文学思想和创作主张方面。如续卷五麒麟喊冤表现了作者在学术上对义理、考据和词章的不同态度。篇中写到了郑康成署理“文明殿”功曹期间,生造礼经注,认为“天子冕旒,必用玉二百八十八片,”“祭天祀地必服大裘”使得“天子之头几乎压死”“天子之身几乎遏死”;并认为“郊天必剥麒麟之皮蒙鼓,方可奏乐”这样“郊天一回,必杀一麒麟”;还认为“天子劝农必与王后同行”于是“行不逾阈”的弱质妇人,也不得不披霜冒雪,长途跋涉。结果搞得天上人间人兽不安,怨声载道“致使上帝动怒”从此文明殿中撤去注疏。篇中还宣称即使“六经”也“多可疑”规定“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名号“致后世隋宫每日用烟螺五石,开元宫女六万余人,皆其有也。”这样描写表明了对考据家们穿凿附会,以讹传讹,贻误世人的强烈不满。篇中还描写当天帝召见“明心见性”的宋儒,代替汉儒署理“文明殿”功曹,只见上来一群人“有褒衣博冠者;有手执太极圈者;有闭目指心,自称‘常惺惺’者;有招风弄月,自号‘活泼泼’者;最后四人找一大桶,上放稻草千杖,曰:‘此稻桶也,自孔孟以后,世人难找此桶’。”“太极”是朱儒们鼓吹的“理”的最高境界和标准;“常惺惺”“活泼泼”是朱儒们的习气语(随园随笔卷廿七陈见复先生咫离录)。“最后四人”影射周陈朱张,而“稻桶”正与“道统”谐音。表现了作者对宋儒的否定,对儒家道经的极端蔑视。在麒麟喊冤中,作者还批判了“捆缚天下聪明才智之人”的四书大全,对“一遵其说,不讲不读他书”作“宋儒应声虫”的“今之儒生”也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卷三的石揆、谛诨中,石揆、谛诨二僧共收弟子二人,一令其学儒,后有人问两弟子优劣,谛诨答道:“学儒不能出周、程、朱、张窠臼,学画能出沈、唐、仇、范之图,学画优也”作者在强烈呼号摆脱义理、考据两学的束缚,强调独立创造。
在麒麟喊冤中,作者描绘“文明殿”的上帝“最好诗文”他所常识的不是宋汉两儒,而是“年轻佻达的李长吉”“好洒及色的白居易”“豪纵不羁的石曼卿”上帝召集这些诗人为考据两学相对比说:“著作之才,水也,果有本源,自成江河;考据之学,火也,胸中无物必附他物而有所表彰,如火之于薪炭也”正如作者曾写过的那首诗(小仓山房诗集卷三二遗兴):“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一帆直渡东沂水,文学班中访子游”可见作者既厌恶义理之学,又鄙薄考据之学,而看重的是“著作之才”倡导的是词章之学。
麒麟喊冤中还斥“时文”为“腐烂之物”“细字小极,古书亦无此模样。”在地藏王接客中,借地藏王之口,痛骂三中副车不第而愤愤不平的儒生某“自称能文,不过烂八股时文,全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事业学问,何无耻之甚也。”表明作者将时文排斥于词章之学以外,卷十一的秀发册中认为读书人应该“求之实学”并表示对科名的鄙薄,这正是当时“经世致用”的哲学观点在文学中的反映。
袁枚不仅批判义理考据和时文之弊,而且对某些信奉“义理之学”的儒生给予无情鞭挞。如全姑篇揭露了“自负理学名”的县令某“以他人皮肉,博自己声名”的丑恶嘴脸;狐道学中对理学家“口谈理学,而身作巧宦”的言行不一的行径,进行抨击;在夜航船中,那个自称“一生讲理学”的老学究,受人鸡奸之后,口口声声喊“伤我父母遗体,死不得见祖宗,”大兴问罪之师,可只消“两百来钱的酒肉”怨气便烟消云散,且“高座大啖”谈笑如故,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作者从人本主义思想基础出发,极力反对封建社会所提倡的禁欲主义,对理学家所鼓吹的“存天理,灭人欲”和“人欲净尽,天理流行”的说教进行批判,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情欲”说。他认为人的欲望是合乎情理值得肯定的,情欲是不可避免的。人们的一切喜怒哀乐和理想追求,原本是情欲所致:“天下所以丛丛然望治乎圣人,圣人之所以因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无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而天下不必治;使圣人无情欲,漠漠不相关,而亦不肯治天下,后之人虽不能如圣人之感通,然不至忍人之所不能忍,则挈矩之道,取譬之方,因隐隐在也。(清说)”新齐谐的许多篇章正是在非难封建伦理观念,肯定人欲的合理。如续卷二的沙弥思老虎记载:五台山禅师某,收一沙弥为徒,在山顶修炼十年,与世隔绝,后同沙弥下山,沙弥连鸡犬牛羊都不认得,禅师一一指告。偶遇一美貌女子,禅师恐他动心,作色正告“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沙弥首肯。晚归山里,他对禅师吐露“一切物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总觉舍她不得”这个故事表明情欲是无法逃避的。作者于卷十七清凉老人中表明“男欢女爱,无遮无碍,一点生机,成此世界,俗士无知,大惊小怪”认为情欲是合理的,不懂男女之情便是无知,俗气。卷十一妓仙借妓仙之口表明“惜玉怜香而心不动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禽兽也。”
从“情欲”论的观点出发,作者先赞美男女间真挚的爱情。如卷六赑屃精描写了无锡华生与赑屃精的真挚爱情,歌颂了赑屃精历经千难万险,与华生相爱不渝,尽管那个疥道人从中作梗,肆意阻挠,却不能改变他们的眷恋之情。最终胜利的还是那个生生不灭的“情”另如卷六喀雄,卷九江铁林等,也都赞扬了超越时空限制,不受生死贵贱束缚的坚贞爱情,寄托了作者“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
新齐谐不仅从正面赞扬爱情,而且还从反面遗责禁欲。如卷十六全姑篇写“洁白婀娜”的十九岁姑娘全姑,与其邻美少年陈生私通,被捉到县里以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中,明目张胆地袒护陈生。“县令将陈生决杖四十,全姑哀号泣涕,伏陈生臀上愿代。”这些行动显然是封建礼法所不容忍的。县令“以为无耻”将全姑也“决杖四十”“剪其发”“脱其鞋”“置案上传观”且“发为官卖”当县令得知陈生贿人将全姑买去,结为夫妻,竟又捉拿二人归案,把全姑“裸而杖之”“卖为某公子妾”将陈生“索嘴数百,再决满杖。”使他归家月余死去。一对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夫妻,被“自负理学名”的县令拆散,迫害。据说这个故事是根据当时轰动无锡全城的一个真实的案件改编而成的。作者曾给“县令某”的原型某县令指出:“夫见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即孔孟圣贤,于男女情欲之感不甚诛求”严厉遗责这个县令“办全姑事大煞风景”“异哉,此岂仁人君子之所为哉”作者还在这则笔记的未尾,给该县令虚构了这样的结局:“未十年,令迁守松江,坐公馆,方午餐,其仆见一少年从窗入,以手拍其背三,遂呼病不食,已而背肿尺许”“未下日卒”作者显然带有极其憎恶的思想倾向。
袁枚不但抨击扼杀男女情欲的个别官吏,僧道,而且对于禁欲主义的社会根源封建礼教,对摧残女性的贞节观念,也提出非议,有所否定。如续卷五郭六记淮镇农家妇因岁饥荒,其夫出而乞食四方,把老病父母托付给她。郭六靠女工养不活翁姑,乡邻又都不肯帮助自己,不得不公开倚门卖笑。当时许多人斥责郭六不该失去贞节。作者却在文末发表议论道;“余曰:皆是也。孔子曰:‘殷有三仁焉’。郭六改行,箕子为之奴也”“古人于孝克妻,乐昌公主尚且怜之,而况郭六乎?”肯定其行为无可非议,甚至是高尚的,值得赞扬。卷十六歪嘴先生记湖州泮叔,临终请岳翁来,要未婚妻守志,泮死后,女竟改适。将婚之夕,鬼附女身作祟。教读张先生前出与鬼评理,指出:按照古礼,女虽已婚而未“庙见”尚可以归葬;“况未嫁之女又何守志之说?”把那个鬼问得张口结舌“从此女病愈”这则笔记以古礼折鬼,对封建贞节观念作了一定批判。续卷十谣诌二罪冥观甚轻借冥府判官口发问说:“古来周公制礼以后,才有人从一而终之说。试问未有周公以前,黄农虞夏,一千余年,史册中妇人失节者为谁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从一而终”的观念是人为地加给妇女的精神枷锁,对之表示否定,这显然是“离经叛道”的大胆见解。即使在今天,也仍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另如卷九裹足作俑之报批判摧残妇女身心健康的裹足恶习;卷二平阳令,卷十一妓仙揭露了害妓致残致死的县令和太守,表明了同情最底层妇女不幸遭遇的人道意识。
袁枚既然具有人本主义思想,也就必然接近泛神论或无神论,进而反对宗教迷信。书中关于神佛的笔记,许多是记叙作者本人亲身经历的事迹,都对神佛作了否定的描写。如卷十九观音作别记作者一日晨起,因张妈礼拜观音不已,呼之不应,便“怒取观音像掷地足蹋之,并不许家人再拜”卷十三乌台记作者之弟香亭任广东肇庆府守,来信称署东有高楼,号称“乌台”相传为包公听断妖鬼之处,四处砖石封固。前任管厨人某酒醉,揭瓦窥视,当夜狂叫而死,太守也染狂疾,屠戮妻妾,因此革职。作者闻而大怒,作书答曰:“此说荒唐,若真有其事,则楼神不法甚矣!断非包公旧迹,何不拆而焚之!”特别是续卷六凡肉身仙佛俱非真体记前朝某御史入全州大庙礼佛,取针刺佛之耳,出庙即颠仆而死,其家人即葬之庙门外“以示戒也”作者写到他曾去过御史墓,看过坟上碑“但记前朝姓名,而并无此语”还说自己“虽不刺佛,然剥其所施衣彩十三层,叩其胸而弹之,亦自觉无礼矣!”但安然无恙,以此证明了这个传说之不可信。这三则故事,表明了作者勇敢的反偶像精神。与之相联系,作者对僧尼也表示了极大的蔑视。卷九裹足作俑之报肯定了苏州中丞关于僧尼的一段评论;“世间之有娼优,犹世间之有憎尼也。憎尼欺人以求食,娼妓媚人以求食。”作者对僧尼“欺人”这一点,还作了深刻揭露。续卷四禅师吞蛋,记述心禅师饿了三天,实在打熬不住,连吞数枚鸡蛋,且作偈语云:“混沌乾坤一口包,也无皮肉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得人间宰一刀”郭沫若曾推断说:“好一个饕餮和尚,如此食馋,犹自解嘲,安见其平时不茹毛饮血?(随园诗话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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