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霞抬眼看了看咖啡屋吧台上方的挂钟,此时已经傍晚六点半了。屋里喝咖啡的人丝毫没见减少,这让丁海霞生出几分纳罕,现如今懂咖啡、对咖啡感兴趣的国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她想在这里要点小吃,就算请刘奔一顿饭算了,但又觉得不够正规,刘奔毕竟为自己提供了这么多有价值的信息。于是,她对刘奔发出了郑重其事的邀请:“咱们去畅观楼吃点什么?”
畅观楼是蓝海公园里面的一家酒店,因为座落在湖边,坐在里面临窗的位置可以将湖面美丽的景色尽收眼底,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也算名副其实。
刘奔已经讲得口干舌燥,正想找个地方喝两盅,一听丁海霞这个建议,立即拍案叫好,说:“说走就走,今晚我请你!”
丁海霞的屁股移开了吧台前的高凳,率先往门外走,刘奔就急忙移动着胖胖的身子紧紧跟上。一个戴墨镜和遮阳帽的客人坐在角落里目送他们出门,便悄然起身也跟了出去。
两个人边走,丁海霞边问:“你现在还练摔跤吗?”
刘奔呼哧呼哧地喘着说:“练什么练?哪还有时间?天么天迎来送往,七事八事没完没了,大礼拜也不得歇,过去郭增省在桥梁公司当总经理依靠我拼酒场拿业务,现在他又依靠我拼酒场应酬官场。我是他一步一步提上来的,我的学历才是夜大毕业,现在已经是正处级,把王小妮她们那些正宗的本科生都甩到后面去了,你说我能不冲锋陷阵、肝脑涂地吗?家里老婆孩子对我意见大了去了!”
刘奔说着话脚底下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丁海霞一把抄住了他,并不由自主搀起他的胳膊走路。现在位置已经颠倒了,刘奔不再对丁海霞动手动脚了,而丁海霞却感觉刘奔这人挺亲切,已经主动向他靠拢了。她搀扶着刘奔的胳膊,亲亲热热地拥着他,从背影看上去真像一对意浓浓、情依依的结发夫妻。他们走进畅观楼上楼梯的时候,刘奔突然伸嘴亲了丁海霞的脸颊一下,丁海霞微微哂笑,没有在意。
他们找了临窗的座位坐下,服务小姐急忙送上菜谱,刘奔便看着菜谱对小姐点菜,丁海霞始终没有注意到,那个戴墨镜和遮阳帽的人此时也进了大厅,远远地坐在角落盯视着他们。丁海霞此时只顾看着窗外,湖面上已见暮色混合着薄雾正静悄悄地披落下来,像舞台上徐徐拉下的帷幕。几只小船在暮色里悠然地划着,一只停在湖心的小船上两个年轻人在长时间搂着接吻,丁海霞很爱看,一眼搭上以后便舍不得离开,而且看得耳热心跳。她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可能是自己确实应该认真考虑配偶问题了。便急忙收回目光。此时,酒菜已经陆续上桌了。
丁海霞用饮料陪着刘奔喝了几盅酒,见刘奔状态上来了,就开口问道:“你果真打算离开建设局?”
刘奔道:“没错!光这每天迎来送往的酒我就没法应付!我现在已经是中度脂肪肝,发展趋势就是肝硬化,再严重点就是肝癌。医生警告我绝对不能再喝酒了,可是不喝怎么行?那是工作啊!家里老婆孩子天天跟我打架,不知哪天就会众叛亲离,就都卷包走了!”
丁海霞一听这话,就把刘奔手里的酒杯夺了下来,把杯中酒泼到地上,然后给他满上饮料,道:“咱们也不算交易,只算礼尚往来的友谊,你对我讲讲郭增省,我帮你从建设局调出来。”
刘奔睁大了眼睛道:“说话算数?”
丁海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奔举杯与丁海霞相碰,说:“海霞妹子,郭增省的事情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咱只拣两件事说,一是关于高架桥,二是关于神秘女人。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只对这两件事感兴趣。不过咱哪说哪了,你别太当真,别太记挂,不然哪天你顺嘴说出去了,我这小命还真就不保了!”
丁海霞道:“难道说这个领导干部跟黑社会有关系?背后说他几句就对人家下狠手?”
郭增省是这样一个人——刘奔慢声细语、小心翼翼地讲了起来。
郭增省本来是个老实厚道的文弱书生,但大学毕业进了桥梁公司以后,凭借聪明的头脑和一副好肠胃,只用了十年时间,就锤炼得“出得酒场,下得澡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塑得“金刚不坏之身”练就“金钟罩”和“铁布衫”既争名于朝,又争利于市,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阴阳五行,黑白两道,长谋短打,文武兼备,于官场与职场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三十五岁那年,竟做了谁在这个位置都怵头的桥梁公司总经理。有人说他比较早地成熟了,有人就说他练走畸了,好生生一个小伙子竟成老油条了,更有甚者,有人说他是垃圾,是干部队伍里的贼星和混世魔王,我们国家这样的人如果多起来,那将党不像党,国将不国。刘奔比郭增省晚到桥梁公司几年,但基本把握了郭增省的发展走向。
话说郭增省与神秘女人原本是初恋,从大一两个人就陷入情网,相恋四年,直到大学毕业。由于郭增省来自农村小镇,家境贫寒,神秘女人家里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两个人便洒泪分手。几年过后,两个人分别结婚有了各自的家庭,但偶然相遇以后又勾起旧情,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找旅馆开了房间,让那红杏正儿八经地出了墙。而且相约,以后只要彼此想了,就来开房间。
那郭增省因为被嫌弃家境贫寒,像着了激将法一样被激得斗志格外旺盛,他在工作上便格外努力,桥梁公司的工作虽然难干,但工资奖金都高于一般单位,这一点让郭增省还算满意。于是,他心无旁骛地投身于工作,暗想,有朝一日也许会将初恋的女友重新娶回来呢!而随着郭增省职位的提高,他的收入日见增多。这里面当然既有明的也有暗的,总之日见增多就是。当他做到公司总经理的位置时,已经在蓝海市里买了三套房子,全是好地段,好楼层,好朝向,大开间,好环境的房子,远在农村山区的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都被接进蓝海,住进新楼。两个弟弟通过与兄弟单位交叉换位的方式安排了工作。就是说,我把你的亲属安排在我的公司,你把我的亲属安排在你的公司。这样可以避免职工们的反映。职工们有时候提意见,是因为他们了解你的情况,如果不让他们了解,你把事情做得诡秘一些,他们还提什么意见?郭增省深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
企业领导赚了,企业却不一定赚。桥梁公司赢了几年利以后便年年向上级部门报亏。于是引出企业“转制改革”的话题。那一年郭增省下决心进行企业股份制转制改革,要裁减一部分职工。方式是“买断工龄”也就是“解除劳动合同”被涉及的职工有两千人左右。公司制定的方案说:见到通知立马办手续的,给三万块钱;拖延一个星期再办的,只给一万块钱;拖延一个月再办的,只给五千块钱;超过一个月仍迟迟不办的,一分钱也不给,按违反劳动纪律开除处理。这套措施实施以前的一个月里,郭增省带着刘奔遍访了上级主管单位和部门的有关领导和工作人员。甚至公安局和派出所该访也都访了。总之是花出去不少钱。当然这钱不全是喝酒了,喝再贵的酒也花不了这么多,是送大面额的银行卡了。这些事都是经刘奔的手办的。公司会计办好银行卡以后,由刘奔拿着,在酒桌上喝酒喝到一定火候的时候,伺机奉上。估计凡是拿到银行卡的人回去以后到银行划卡,都会瞠目结舌——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甚至比给职工买断工龄的钱还多!对方心里明镜似的,郭增省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求得保护。
郭增省对刘奔这么说:“为保一方平安就得舍得花钱,舍得舍得,不舍不得;俗话说‘宁予外鬼,不予家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改革就是要挨骂,我不怕挨骂。”但他在酒桌上对上级领导不这么说,他只是言之凿凿地讲,企业包袱太重了,不卸包袱不仅没法参与市场竞争,恐怕企业就压垮了,现在公司账上没多少钱,职工最多也就拿三万块钱,还得说立马办手续的。这笔钱从何而来呢?是桥梁公司卖掉了一个仓库,得到七千万。这笔钱正好够给职工和上级部门的。刘奔清清楚楚记得郭增省与买仓库那块地的那个开发商谈的是八千万,怎么蓦然间就变成七千万了?
企业转制改革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一下子就有五百多名职工办了手续,这些人害怕办晚了就拿不到三万块钱了。但有几百名老职工觉得给桥梁公司干了一辈子,才拿三万块钱,气不忿,就联合起来上访,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堵了公司大门。但郭增省置之不理,连面都不见,他派刘奔在前面应付着,他从后面坐小车走了。很快就来了一批警察,说职工们影响交通,硬性驱散了人群。
有几个老职工对公司比较了解,他们凭基本常识感觉那个仓库才卖七千万肯定有问题,就联名给上级部门的纪检委写了举报信,也可以叫质疑信。结果上级部门的纪检委将举报信转给了郭增省。这就让刘奔不理解了,为什么不下来调查而要把举报信转给郭增省本人?有这么办事的?纪检委不是形同虚设甚至与肇事者沆瀣一气吗?但刘奔突然就明白了。他们花出去那些钱正在发酵,后劲十足。
紧接着,就传来两个消息,一个是外面的,一个是内部的。外面的是那家买地的开发商突然出车祸死了,是在蓝海至省城的高速路上翻车了,连同一起坐车的会计,一起死在车里。内部的是桥梁公司的会计下班骑自行车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端了,连人带自行车飞到了半空,然后肇事者就逃之夭夭了。(这个会计已经在医院躺了好几年了,一直是植物人一个,靠输液维持生命。)而带头写举报信的那个老职工在到公司来办理买断工龄的手续时,临进大门的时候,被一个骑电动车的人用一根铁棍照腿上来了一棍子,对方打完就飞快跑掉了,直跑得无影无踪,而这个老职工腿骨被打成了开放性骨折。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消息迅速在桥梁公司内部传开,人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再也没人写什么举报信了,人人恨不得快些离开这个阎王殿,躲避危险躲避噩运。想恨的时候就只恨自己当初进错了单位,走错了门。
那么郭增省就不害怕遭到报复吗?当然害怕。他每天上下班没有准点,神出鬼没,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而且身边常年带着两个保安,保安身上配着专用电警棍,起着保镖作用。连召开办公会,两个保安都站在他的身后。
刘奔也想过调走的事,但他没敢轻举妄动。他怕打草惊蛇,弄不好自己调动没办成却被郭增省怀疑他胳膊肘子往外拐,再给自己来一下子,可就太得不偿失了。而且就在这时,郭增省给公司每个干部都配备一辆小车,按工作年限和股级、科级、处级分配十万的、二十万的、三十万的,三个档次。不给钱只给车。本来公司内部已经人心惶惶,都在托人走门子想调走,郭增省的这个措施一下子又把后院稳住了。而且公司干部的工资从两千五提升至五千块钱,整整增加了一倍,远远超过了同级公务员的工资水平。于是,公司内部的人们开始念起郭增省的好儿来。刘奔因为天天都要迎来送往酒肉伺候,所以,郭增省没给他车,而是给了三十万块钱,相当于一辆好车的钱。但同时又给他配了车配了司机。这样一来,刘奔还想走的事吗?他更不想了。该喝酒的时候能不喝吗?他更得喝了。时隔不久,郭增省诡秘地亲口告诉刘奔:“哥们,你的年薪我给你调到十万了。”而郭增省把自己的年薪调到了多高,只有他自己知道。
郭增省长得一米七五的个头,朴素地梳着偏分的头发,戴着老派的白塑料框的近视眼镜,永远穿着深蓝色夹克衫,文静清秀,玉树临风,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笑容可掬,看外表谁都不会想象得到他会是一个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人。当然了,即使是郭增省身边关系最近的人,比如刘奔这样的人,也同样对郭增省不甚了了,并不掌握他的底牌。死人伤人的事刘奔也只是猜疑,万一纯属巧合,或另有缘由,根本就与郭增省没关系呢?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接到市政府指令要修高架桥,而把代理权拱手送给一个似乎莫须有的中间商——神秘女人,还有敢举报的吗?连有人过问都没有。“爱谁谁”吧!这句话现在传到了蓝海,传到了桥梁公司。没错,爱谁谁吧!连刘奔都这么想。自己年薪十万拿着,小车配着,天天大酒喝着,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给别人一笔业务会影响我的收入吗?会影响我坐小车吗?会影响我喝酒吗?什么都不影响,所以,管那么多干吗?这年头搞那么明白干吗?何必?
于是市政府给桥梁公司的一亿五的修高架桥的工程款,先就被那个神秘女人扒了一层皮,拿走10%的代理费。10%是什么概念?就是一千五百万。神秘女人膀不动身不摇,唾手可得拿走这么大的一笔钱!具体怎么变的账,刘奔不是会计,自然说不清。不过,就刘奔的所见所闻而言,现如今还有不做假账的企业吗?所以,神秘女人拿走那一千五百万是稳稳当当地拿走的。甚至在修桥初期,桥梁公司除了郭增省、刘奔和会计,别人根本就不知道高架桥这笔业务被一个莫须有的中间商——神秘女人“代理”了一下子。
而这个项目市政府在做预算的时候,只给桥梁公司打出了10%的利润,也就是说,桥梁公司只许赚一千五百万,其余的一亿三千五百万都得搁在高架桥上。而那一千五百万被神秘女人拿走了,难道说桥梁公司就白忙活,一分钱不赚了?郭增省心里自有小算盘。他让公司工程部做了二次预算,即,实际投在高架桥上只有一个亿,剩下三千五百五,从这里面再拿出一千万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两千五百万留作利润。这样,就让一座k省有史以来的第一座高架桥,应该是“肥桥”的一座桥,变成了“瘦桥”工程款省下来了,原高架桥的图纸就得修改。郭增省没对市政府打招呼,私下找了一个叫马家铭的桥梁设计所的工程师就动手了。事后给了马家铭一笔钱。然后就瞒住了市领导,选个良辰吉日开工了。当然了,开工的时候,请市领导填了第一锹奠基土。这个徒有其表掩人耳目的形式该走还走。
听到这里,丁海霞插话道:“我没在企业干过,我大学毕业后做了两年教师就调到蓝海教委做机关干部了,据我所知,现如今各项制度十分健全,诸如‘集体领导’和‘分工负责’、‘重要情况通报和报告’、‘述职述廉’、‘民主生活会’、‘信访处理’、‘巡视’、‘谈话和诫勉’、‘舆论监督’、‘询问和质询’、‘罢免和撤换’以及‘审计和申报’制度,等等。桥梁公司的工作不正常,那审计监察部门难道都是白吃饭的吗?”
刘奔呵呵笑了起来:“咱们不提别人,谁好谁带着;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吧——上级监督太远,下级监督太险,同级监督太难,纪委监督太软,组织监督太短,法律监督太晚。其中含义你琢磨去吧!”
丁海霞道:“难道我们真的束手无策吗?能不能‘加强教育、让人不想腐败’;‘加强监督、让人不能腐败’,‘完善制度、让人不敢腐败’,‘合理待遇、让人不必腐败’呢?”
刘奔笑得更加开心了,说:“你太高抬我了,拿我当领导了!问题是我就是干活混饭吃的草民一个。”
丁海霞道:“郭增省这么作妖,难道真的逃避了监督吗?会不会是谁在背后保着他?”
刘奔道:“别着急,你听我说。”
就在桥梁公司接了高架桥这个工程,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以后,出了一个情况让郭增省没想到——那个叫马家铭的设计师突然找到郭增省,摊牌说:“我想去美国,你能不能资助我一笔钱?”
这件事让一向老谋深算的郭增省措手不及,他对欲壑难填的人相当憎恨,就说:“你改图纸的时候,我已经给了你一笔可观的报酬,你不应该再伸手了。不过呢,我看在你帮了桥梁公司大忙的面子上,就再支给你一笔钱,这钱够你在美国生活三年的,但也仅此为止,因为我这儿是国企,不是一个人做主的私企。”
郭增省说完这话,就给公司财务部打电话,让财务部赶紧去银行取二十四万现金。那个时候人民币与美元的兑换比例是八比一左右,就是说八块钱人民币才能换一美元。那马家铭一下子就按住了郭增省的电话,说:“合着你只给我三万美元啊?那怎么能够我在美国生活三年呢?我给你改图纸可是帮你赚了大钱的,这事如果让市长知道,你想想,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反过来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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