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着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着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着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麼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着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麼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麼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着她“明明美嚜,怎麼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着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着没说什麼,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着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着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尽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着“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着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着急的问。
“你宁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麼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着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麼,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着你要是有个什麼,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havethedamnedestthingforeachother(我们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and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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