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耶律洪基还是梁王的时候,两人就结合了,30年来琴瑟和谐,虽然近来两人的关系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但对耶律洪基来,还是很难立刻相信这个指控。的确他知道萧观音精擅音乐也喜爱音乐,的确他知道萧观音非常欣赏那个叫赵唯一的伶官,的确他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近年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但是,这样的指控,太严重了。
于是单登提出了证据,由皇后手书的《十种香》,这样的艳词,皇后是写给谁看的呢?
但这仍然不足以打动耶律洪基,他叫来皇后,让她证明自己的清白。
面对这样的质问,萧观音因愤怒而泪流满面,她解释说,这些词是单登拿给她读的,并告诉她说这是宋朝皇后写的,因为知道她的书法好,所以想请她抄一遍。按照单登的意思,宋国皇后的诗,辽国皇后的字,两大强国赏着咱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么?
萧观音一直以诗名,她从文学的角度证明说,这不可能是她的作品,作为证据,她强硬的指出,那天她在抄写的时候,就认为这不是适合贵人们读的文字,并且即兴赋诗一首,写在了这抄本的后面,她说,那才是我的诗,你读下吧!
于是,耶律洪基翻到了最后,于是,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怀古》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的确,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妻子的文字,但这不等于他就会开心,相反,他现在倒是真正的生起了气。
“我不过就是最近来你这边少了些而已,但你不仍然是皇后吗!你儿子不是立了太子吗!你这样乱写,算什么意思?!”
抓住字纸,在空中用力的挥动着,耶律洪基咆哮如雷,“你说她是赵飞燕,那我是谁?你不是很会写东西吗?下面是不是要去史官那里写了?‘湛于酒色’这样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身上?”
而萧观音也没有害怕,她再度重复了她已经重复过好多次的观点:“你是皇帝,收几个人没什么,但那也得是良家女,耶律乙辛他兄弟媳妇那样的,你也收进来,你也专宠,不怕被天下人笑话吗!”
……他们所争论的焦点,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文祸史中了,早在三百年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青莲诗仙,就因为这同样一个典故,被从长安赶了出去。
……西汉,成帝,专宠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姐妹的汉成帝,被班固严厉指斥为“然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之可为於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的汉成帝,历来都是劝诫君王远色的好标本,也历来都能够有效的把君王激怒。
如果争论只是进行到这里,那么,这件事情也无非就是夫妻间的再一次吵闹,但是很快,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带着枢密直学士张孝杰,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宫,一见面,他就大声说:“皇上,赵唯一一个汉人,竟然敢睡我们辽国的皇后,生可啃,熟也不能啃!”
耶律洪基愕然了,他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能因为皇后看你过去的弟媳妇我现在的小老婆不顺眼,就这样胡嘞啊。
耶律乙辛满面愤懑,说,皇上啊,汉人的弯弯绕很多哩,皇后读汉人的书读多了,弯弯绕也很多哩,这些事情我也说不大清楚,还是让汉人自己来讲吧!
于是,枢密直学士张孝杰一脸严肃的跪下,说,陛下啊,请你把那首怀古再拿出来读一下。请您把第一句的第五个字,第三句的第一和第五个字抽出来读。
……赵、唯、一!
如果《辽诗话》的说法属实,那这就是打垮了萧观音的最后一击,当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把赵唯一的名字镶进诗里,还写在那样一组艳词后面,耶律洪基的怒火终于喷了出来,他把事情托付给了耶律乙辛,而后者也很快就撬开了赵唯一的嘴巴,他承认自己和皇后通奸,还举报出了另一名叫高长命的伶官,说,他也有份!
于是,赵唯一族诛,高长命斩,萧观音自尽。
对这件事,很多人是不相信和强烈反对着的,那其中包括枢密使这一级的官员,也包括洪基的儿子,辽国的太子,《续通鉴》记载说,“太子投地大呼曰:‘杀吾母者,耶律伊逊(乙辛)也!’”但他的愤怒救不回自己的母亲,反而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两年后,耶律乙辛上奏,萧速撒等八人谋立皇太子,有谋逆事,耶律洪基很快做出决断,尽诛相关人等,废皇太子为庶人,囚上京。当年十一月,“耶律乙辛遣私人盗杀庶人浚于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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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萧观音事件,历来正史记载,皆以“冤”字相许,事实上,仅仅三年之后,耶律洪基就为萧观音平了反,耶律乙辛先被囚禁,随后因“谋亡入宋”的罪名而死。而各种各样的细节和理由也被挖掘和记录下来,《辽诗话》说,单登是嫉妒,是因为她曾经和赵唯一比赛琴技不敌,《续通鉴》认为,单登是因为萧观音不允许她接近耶律洪基而怨恨,而《辽史》则从耶律乙辛把自己兄弟媳妇献给耶律洪基这件事入手,分析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弄死萧观音。
……是吗?
我倒不这样认为,不过,这个答案,其实也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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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一镜空潆,鸳鸯拂破白萍去;看胭脂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当纳兰性德用这阙词来凭吊萧观音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流出六百年了。辽已亡,金已亡,宋已亡,元已亡,明已亡,至于鸦片战争,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后的事。
除了纳兰这样的,又有几人还记得辽国曾经出过这样一件事,曾经有过一个能写好诗词,精音乐的皇后?而就算加上纳兰,又有几个人在乎萧观音事件到底是真是伪?
……那个答案,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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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纳兰性德。
到目前为止,这个系列仅仅提到了一次清朝的文祸,应该说,这是很违和的。
说到“文祸”两个字,绝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朝。
以异族而主神州,清人从开始就抱着极大的警惕,文网之密、文案之多、手段之狠、力度之大,皆为前所无有,毫不夸张的说,“文网”这东西,正如同“封建帝制”一样,在清人手中,达到了我国数千年来的最高峰。故章太炎作《讨满族檄》,数清廷十罪,特列“反唇腹诽,皆肆市朝”与“焚毁旧籍,靡不烧灭”二罪于内。
关于清人为何如此偏爱文字狱,为何频繁大兴文字狱,正规的口径一向是:这是因为满汉民族*矛盾,是为了奴化汉人思想……然而,我也一向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因为,这种说法解释不了为什么汉人政权的朱明是我国文祸史上在清朝以前最为奇峻险拔的一座高峰,解释不了为什么还在打仗的康熙年间反而文祸甚少,天下大定的乾隆年间才开创了文祸史的新纪元……
为什么只发生在清朝?这种说法,没法解释。
须知,上面的理由,完全可以用在任何一个少数民族政权身上……但事实却是,清朝才是例外,是异类,是“THEONE”
自永嘉以降,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控制中原,甚至消灭掉南方汉人政权混一宇内的次数,一掌难数,但如清朝那样的深挖细找、缜密无遗,在历代的少数民族统治者中,却是绝无仅有,多数情况下,来自北方的统治者们皆如章太炎的评价:“胡元虽虐,未有文字之狱!”
从北魏开始,一直到辽、金、元诸代,文祸难寻,虽然也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传说,但认真梳理之后,真正靠得住的,只有这么三项。
……北魏崔浩史案、辽萧观音私伶官案、金张钧罪已诏案。
萧观音案与张钧案上文已述,那很明显只是皇族的内斗,借题发挥,至于崔浩案,也更多的是鲜卑军事贵族们对北魏汉化政策的反弹,是新老贵人间的战争。(崔浩事详见《文祸—流遍了,郊原血》篇,此处不再赘述。)除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们很难再找到其它的事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并不在乎治下的文人们在说什么,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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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然有熙雍之治,字句皆无忌惮,又曰‘不讳体’”
这句话,是朱权说的。
他是朱元璋十六子,长音律,自号丹丘先生,尝著《太和正音谱》,定新乐府体一十五家,其中的第五家即“盛元体”。许以“字句皆无忌惮”,可说一语中的。
元人治世,让文人看不懂的地方很多,比如他们重祭孔,重四书,却废了科举,不以文字取士。比如他们极为防范民变,却独松文网。在元人文字当中,“夷、狄、胡、蕃”这样的写法比比皆是,如果放到明清,可以说满街都是“讪谤、讳碍”之文。宋朝的遗老们可以公开表示对宋朝的怀念,并且这还不妨碍他们继续安居官位,类似嘲笑皇帝的《高祖还乡》,抨击政治黑暗的《窦娥冤》这样的杂剧,都可以大摇大摆的上演,刊行,与清人那种缜密无遗,有杀错没放过的文网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但这却不能令我感到欢欣。
鲁迅先生曾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而每当我阅读元朝的历史资料时,我总会想到这句话,总会在幻觉中看到一个人,他一边漫不经心的抠着鼻子,一边随意的挥着手,对下面跪着的人吩咐:
“……只要他们手里没刀,想说什么,都随他娘便!”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