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重来,他强练一门上乘内功,可是论剑之时,他已受了暗伤,内伤未愈又强练神功,结果走火入魔,一命呜呼。那时他新婚不久,儿子释大方不过三岁,释休明去世之前,将妻儿托付给家师。家师将他们安置在寺庙之旁,暗中加以保护。释休明的妻子为人浅薄无知,害怕儿子习武逞强,重蹈丈夫的覆辙,故而烧毁了祖传秘籍,以至于释家后代无人再会武功。”
席应真望着释王孙,心里百味杂陈,点头说:“原来如此,无怪他会落到你的手里,成为对付东岛的一枚棋子。”
“真人又说差了。”冲大师笑了笑,“贫僧此举,不过替天行道。想当年天机宫遭劫,花、云两家无处可去,多亏释天风夫妇收留,方才逃脱我大元的追捕。怎料时过境迁,这两家鸠占鹊巢,竟将释家赶出东岛,云家摇身一变,成了灵鳌岛的主人。这般行径无耻透顶,若不讨还公道,试问天理何存?”
席应真还没回答,叶灵苏早已听不下去,大声说:“臭秃驴,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其实不过都是为了你的私欲,你若当真为释家着想,又为何怂恿释王孙挖自己的祖坟?”
冲大师笑道:“你小小人儿又懂什么?人死坠入轮回,所余不过皮囊,故而佛门弟子大多荼灭,不留肉身。我蒙古人死后埋入地底,万马践踏,也不会留下什么坟墓。汉人修造坟墓,不过劳民伤财,宝物随之落葬,更是大大的浪费,与其留给死人为伴,不如留给活人享用。这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也只有释先生这样的智者,才能破除俗见,行此非常之举。”
“对,对。”释王孙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望着冲大师,大有知己之感。
席应真不觉摇头苦笑:“大和尚,不论什么歪理,到了你的嘴里,都会变得振振有词。”
“道长说得对。”乐之扬不待冲大师回答,笑嘻嘻说道,“这就好比种花,埋进去的是屎,长出来的是花。不管什么臭狗屎到了这位大师嘴里,都能变成香喷喷的花儿长出来。”
“乐老弟过奖了!”冲大师不急不恼,从容应答,“我佛视红粉为骷髅,贫僧以屎尿变鲜花,美丑如一,香臭同源,佛法妙谛,莫过于此。”
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吃屎也是佛法,看来做狗也能成佛了。”他话里有话,暗骂冲大师是狗。冲大师若无所觉,笑吟吟答道:“佛曰众生平等,六道之内均可成佛,狗为畜生道,升天成佛何足为怪?”
乐之扬纵然能言善辩,到此地步也无话可说,只好说道:“好和尚,算你厉害,要比下流无耻,我乐之扬甘拜下风。”
冲大师哈哈大笑,目光扫过众人,合十说道:“大家一路辛苦,不如找个地方休养生息,待到精力养足,再来寻找墓穴入口。”
经过一番折腾,众人均感**。岛上苍林飞烟、清泉漱石,飞鸟走兽时有出没。明斗用石块打死了一只山羊,在一条溪水边支起篝火,烤得油脂横流、肉香四溢。
冲大师等人围着羊肉分食,席应真则在一边打坐。冲大师不见乐之扬和叶灵苏,笑道:“席真人,那两个小的上哪儿去了?丢下前辈挨饿,可不是做晚辈的规矩。”
席应真淡淡说道:“大和尚又来挑拨离间了,正好相反,他们怜我老迈,让我呆在此间,等着吃现成的美餐。”
忽听远处飞鸟哀鸣,夹杂扑翅之声,不一会儿,叶灵苏婷婷袅袅,拎着一对锦鸡走出林子,随手丢在地上,双手抱膝,坐到一边,盯着溪水悠悠出神。席应真问道:“乐之扬呢?”
“不知道!”叶灵苏摇头说,“商量好了的,我捉鸡,他做饭,可我一转眼,他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正说着,乐之扬笑嘻嘻走出林子,上身**,裤腿高高卷起,双脚沾满泥巴,头上撑着两张清新水绿的大荷叶,右手抓着一根长长的莲藕,左手衣裳打结,包着花花草草。
乐之扬到了溪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杀鸡洗剥,又将带来的果子、花草、树皮、莲藕等物塞入鸡腹,用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
叶灵苏在一边看得皱眉,忍不住问:“乐之扬,你闹什么鬼?”
“做叫花鸡啊!”乐之扬笑着回答。叶灵苏“呸”了一声,说道:“谁问你鸡的事情?我问的是花和果子,乱七八糟的,谁知道有没有毒。”
乐之扬一面在莲叶上涂裹软泥,一面笑着说:“不打紧,如果有毒,你吃我好了。”叶灵苏又羞又气,俏脸上染了一抹绯红,她一拍礁石,站起身来,喝道:“乐之扬,你、你再嚼舌头,我把你、我把你踢到水沟里去。”
乐之扬吐了吐舌头:“好,好,我不说了,人肉又腥又臭,哪儿比得上鸡肉好吃……”
“你还说!”叶灵苏狠狠跺脚,作势欲上,乐之扬慌忙逃开,燃起一堆篝火,将裹好的整鸡在火上炙烤,不久层泥干枯,皲裂开来。乐之扬剥开泥层,一股浓香弥漫开来,勾得众人馋涎欲滴。
乐之扬将鸡肉分成三份,叶灵苏将信将疑,取来一只鸡腿,轻轻咬了一口,但觉嫩滑软糯,肉汁饱满,鲜美中带着一股甜香,咀嚼数下,回味悠长。
“叫花鸡”本是吴越名菜,叶灵苏从小到大吃过不少,但这只鸡滋味奇妙,有生以来从未尝过。她偷偷瞥了乐之扬一眼,心里闪过一丝讶异。
席应真身为道士,但却不忌荤腥,风卷残云,将大半只鸡一扫而光,一边吃一边叫好:“好小子,好本事。这鸡做得很好,嫩滑多汁,香气馥郁,鲜中带甜,大有回味。好,好一只叫花鸡,京城‘摘星楼’的厨子也比不上你。”
乐之扬笑道:“席道长若不嫌弃,我以后天天烤给你吃。”席应真抹去嘴边油渍,笑着说道:“你小子做了厨子,岂不是大大的屈才?唔,鸡肚子里的香草都是岛上的吗?”
“说也奇怪。”乐之扬笑道,“这岛上种了不少香草,我刚才看见也吓了一跳,那边还有一个池塘,塘里种了莲花。来来来,尝尝这个莲藕,又甜又脆,少有的鲜美。”
席应真洗净莲藕,尝了两口,也是连连叫好。叶灵苏也取来一段,用剑刮去泥皮,细嚼慢咽,微微点头。
冲大师一伙见他们吃得香甜,均是口舌生津,馋涎涌出,手里的羊肉突然变得又膻又硬,简直难以下咽。竺因风放下手中羊腿,瞅了瞅明斗,眼中不无责备之意。
明斗怒道:“**,姓竺的,你两只骚眼睛看老子干什么?老子宰羊烤羊,难道还有错了吗?要吃好的,自己做去。”说完抓起烤羊,“扑通”一声丢进水里。
竺因风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怒道:“明斗,你一条丧家狗,在爷爷面前逞什么威风?爷爷吃羊肉是看得起你,惹恼了爷爷,我叫你寸步难行。”
明斗脸色阴沉,森然道:“好啊,竺因风,光说不练是王八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寸步难行。”
如果身上无伤,竺因风并不惧怕明斗,但若带伤交手,胜算大大削弱。他的内伤一半都是拜乐之扬所赐,想到这儿,忍不住又掉过头瞪视少年,只见叶灵苏与他并肩而坐,男俊女美,相映生辉,竺因风痛恨之余,又生出一股妒意,恨不得将他剥皮挖心,方能称心快意。
明斗见他神气古怪,冷笑说:“害怕了吗?要是没胆子动手,那就叫我三声‘好爷爷’,我看铁木黎的面子,今天放你一马。”
竺因风大怒,挺身要上,不防冲大师站起身来,拦住两人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苦为了一只烤羊伤了和气,你们如果打起来,胜负姑且不论,敌人看在眼里,岂不笑掉大牙?”
明斗看了席应真一眼,脸色越发阴沉。竺因风却痴痴地望着叶灵苏,心想自个儿胜了还好,如果不幸输了,当着这小美人的面,岂不是大大的丢脸?想到这儿,悻悻坐下,叹了一口气。明斗口气虽硬,心里却很忌惮燕然山的权势,见他让步,也不好过分相逼,冷哼一声,徐徐散去内力。
冲大师俯**子,洗净双手,又对着水镜整饰一下衣衫,起身说:“吃饱喝足,咱们去找一找墓穴的入口。”说罢大步流星,领着明斗等人向山峰走去。
乐之扬一跳而起,说道:“快,快跟上去。”叶灵苏迟疑未决,席应真淡淡说道:“跟上去干吗?”
“干吗?”乐之扬瞪着他怪道,“他们找到墓穴入口怎么办?”
“哪儿有这么容易?”席应真摇头笑道,“释印神精通风水之术,这座坟墓依山望海,借形于天。你也见识过那‘海音梦蝶阵’,试想一想,仅是上岛都如此凶险,寻找墓穴入口,又谈何容易?”
乐之扬但觉有理,挠头问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席应真道:“先找一个住处,慢慢设法离岛。”乐之扬一惊,冲口而出:“墓里的武功呢?”
席应真看他一眼,不快道:“什么武功?你真想闯入人家的坟墓吗?”乐之扬笑道:“我好奇罢了。”席应真摇头说:“好奇害死人。我们此来,只为《天机神工图》,书已到手,别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他的语气柔中带刚,说完以后,掉头就走。乐之扬无可奈何,吐了吐舌头,闷闷跟在后面,忽听叶灵苏轻声说:“笨蛋,活该。”乐之扬转眼一瞧,少女容色清冷,殊无笑意,一双杏眼朝向别处。乐之扬笑道:“好,好,我是笨蛋,你是聪明蛋,一个蛋壳长两个黄儿,刘阿斗吃了也要变成诸葛亮。”
叶灵苏血涌双颊,白里透红,倍添娇艳,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呢?大笨蛋一个,诸葛亮吃了也要变成猪一样。”忽见乐之扬嬉皮笑脸,猛可自觉失态,匆匆抿嘴瞪眼,又把头扭向一边。
三人找了一阵,在海边找到一处洞穴。洞里住了一群麋鹿,乐之扬大呼小叫地将其赶出,又见洞内脏乱潮湿,笑着说道:“二位打扫一下洞子,我去找一些干草回来铺地。”
说完溜出洞口,走走停停,扯了几根干草在手里玩耍,磨蹭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无人,拨开草木向山峰奔去。不久到了山前,乐之扬爬到一棵大树上面,探头探脑地向前张望。
看了一会儿,忽觉肩头一痛,叫人拍了一掌。乐之扬惊得跳起三尺,几乎从树上栽下去。他回头一看,叶灵苏站在身后,俏脸微沉,妙目凝霜,冷冷说:“你不是拔草么,跑到树上来干吗?”
乐之扬定一定神,谎话张口就来:“干草太少,我来树上折几根树枝。”叶灵苏哼了一声,骂道:“撒谎精!”乐之扬假装咳嗽,说道:“叶姑娘,你来干什么?”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席真人知道你会来惹事,派我逮你回去。”
乐之扬叹道:“叶姑娘,你想看着那些王八蛋盗取释印神的武功么?”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当然不想。”乐之扬大喜过望:“好姑娘,咱们果然是一条心。”叶灵苏俏脸涨红,啐道:“胡说八道,谁跟你一条心?”
“是,是,算我失言。”乐之扬说道,“既然咱们想法一样,那就给他捣乱捣乱。”叶灵苏盯着他,困惑道:“怎么个捣乱法儿?”
乐之扬道:“眼下还没想好,总之不让那些人好过。”叶灵苏道:“大言不惭,就你这点儿微末功夫,送上门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乐之扬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
“什么大丈夫?”叶灵苏冷哼一声,“奸险小人还差不多。”乐之扬说:“你没听人说过么?恶鬼也怕小人呢!”叶灵苏怪道:“谁说的?”乐之扬道:“不是别人,正是区区乐某。”
叶灵苏“呸”了一声,几乎想笑,但不知怎的,心中如压铅铁,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于是转眼看海,抿嘴不语。
乐之扬看她神情,知道她还在为身世困扰,不由心想:“须得想个法儿,叫她欢喜起来。”
正想着,叶灵苏“咦”了一声,转眼看向山崖,乐之扬循她目光看去,登时双目一亮,高叫道:“哎呀,那不是麻云么?”
就在不远前方,山腰岩石之上,一只大鹰埋头耸翅,正在啄食野兔,看其毛色,正是海鹰麻云。
叶灵苏见了鸟友,心中欢喜,说道:“这下好了,有了麻云,我们就能给灵鳌岛送信,让他们派船来接引我们。”说着圈起手指,放在口唇之间,提起丹田之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
麻云应声抬头,昂然四顾,它鹰眼锐利,登时看见主人,一时振奋莫名,展开翅膀向二人冲来。说时迟,那时快,呼啦啦一声,丛林中蹿起一道白影,快比闪电,撞上灰麻色的海鹰。刹那间,败羽横飞,哀鸣**,一白一麻两团影子上下翻腾,一时难分彼此。
树上两人先是一惊,跟着发现,那团白影也是一只鹰隼,飞羽胜雪,勇猛神速,不过两个照面,麻云落入白隼爪下,只有挣扎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叶灵苏又惊又怒,娇叱一声,扬手发出金针,谁知金针未至,白隼放开麻云,冲天而起,金针化为流光,从它爪下掠过。
麻云颠三倒四,从天上摔了下来。乐之扬看准落势,跳下大树,将海鹰接在手里,但见它耷拉脑袋,脖子已被拧断,头顶多了一个孔洞,脑浆迸出,已经气绝。
乐之扬正觉骇异,忽听叶灵苏厉声娇呼,抬眼看去,白隼俯冲而下,急逾闪电,冲着少女连抓带啄。叶灵苏挥掌迎击,但白隼十分灵动,掌风一到,即刻远扬,少女破绽一露,它又纵身扑来,进退之间,竟有大高手的风范。
乐之扬目定口呆,望着树上一人一隼搏斗。双方来去如风、间不容发,叶灵苏连发数枚金针,均为白隼躲开,忽而巧使诡招,脚下踉跄,摇摇欲坠,白隼终是禽鸟,不知人世间的诈术,当即拍翅赶来。叶灵苏的左掌虚晃一下,白隼忌惮她的掌风,腾身闪开尺许,冷不防叶灵苏右手一扬,金针激射而出,嗖地钻入那一团白羽。
白隼发出一声哀鸣,冲天蹿起,形如脱弦之箭,飞到高崖之上,闪了一闪,忽然不见。
乐之扬吃过“夜雨神针”的苦头,金针入体,人也难当,更何况一只鸟儿。白隼中针之后,还能冲天高飞,如果不是钢筋铁骨,那就一定是海上的妖魅。
叶灵苏抬头望天,也是呆呆发愣,乐之扬爬到她身边,仔细一瞧,接近峰顶的地方竟有一个岩洞,但为凸石遮挡,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那是一个鹰巢么?”乐之扬咋舌道,“好厉害的鸟儿。”
“那是鹰么?”叶灵苏心神恍惚,“真是快得邪乎。”
乐之扬笑道:“再快也快不过夜雨神针。”叶灵苏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半晌,黯然说道:“麻云呢?”乐之扬努了努嘴,叶灵苏跳下树来,望着鸟尸,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拔剑挖了个坑,将死鹰埋了。乐之扬望着那个小小土堆,心里也是一阵难过,麻云一死,求援的路子也断了,要想离开此岛,还得另想办法。
忽听叶灵苏说:“走吧。”她心绪极坏,说完掉头就走,乐之扬不敢触她霉头,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两人沿途拾了一些干草树枝,走到石洞附近,忽听传来人语。乐之扬心头一动,向叶灵苏打了个手势,两人潜上前去,拨开灌木,定眼一瞧,只见冲大师、明斗和席应真三足而立,正在洞前对峙,叶灵苏芳心一紧,挺身欲上,但被乐之扬扯住衣袖。
叶灵苏回头怒视,忽见乐之扬伸出食指在地上写道:“躲在暗中,用飞针招呼。”叶灵苏微微皱眉,“夜雨神针”虽是暗器,但威力甚大,自她练成以后,从来正面发针,极少背后偷袭,乐之扬计谋虽好,但却不算光明磊落。
犹豫间,忽听冲大师笑道:“席真人,你真的不肯说出墓穴入口?”两人应声一惊,均想席应真如何知道墓穴入口。
老道士沉默时许,忽而笑道:“大和尚,你为何断定我知道入口?”
“你一上此岛,就大谈风水之道。我刚才寻找入口,遍寻不获,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释印神迷信风水,那么墓穴入口,当与风水有关,可惜我平生自信,从不迷恋外物,对于风水之学,实在知之有限。久闻席真人精通阴阳数理,和尚只好老着脸皮,来求真人指点迷津。”
乐、叶二人听到这儿,心中齐骂:“贼秃驴脸皮真厚,就算席真人知道,又为何要说给你听?”
但听席应真哈哈大笑,说道:“大和尚,你来问我,真的没有问错人吗?”
“哪里,哪里。”冲大师笑嘻嘻说道,“席真人,咱们做个交易,如果印神古墓真有秘籍奇珍,也算你一份如何?”
“笑话。”席应真冷冷说,“我若知道,自己拿了就走,又何必告诉你呢?”
冲大师笑道:“真人与我不同,你是大明帝师,统领天下道教,人间美事占尽,什么好东西都不在你的眼里。释印神的武功,你知而不取,不是不愿,而是不屑罢了。”
“奇了怪了。”席应真淡淡说道,“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又何必还要浪费唇舌?”
“不为什么?只不过,我这要求,真人非答应不可。”
席应真哈哈大笑,拍手道:“有趣,有趣,你要用武功逼我就范么?”
“不敢!”冲大师笑道,“不过席真人,你知道我为何要把《天机神工图》给你么?”
席应真道:“被迫无奈罢了,难道还有什么玄机?”
“非也,非也。”冲大师摇头说,“和尚平生行事,从不受制于人。席真人,你信不信,我能把书给你,也就能取回来。”
席应真皱眉道:“我若不信呢?”
“那好。”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那么咱们四日之后见。”
席应真脸色一变,双眉陡立,乐之扬也是心头一震,回望叶灵苏,少女咬着嘴唇,俏脸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席应真徐徐说道:“大和尚,你也知道‘逆阳指’的事?”
“真人赶来之前,明尊主就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席真人身受奇伤,如果无人施救,只有七日可活。明兄仔细算过,上一次施救是在三日之前,距离发作之日还有四天。这施救之法,天底下只有两人会用,一个远在昆仑,一个不知所踪,贫僧耐心很好,只要挨过四天,那本书自然到我手里。”
席应真冷哼一声,说道:“大和尚,你痴心妄想么?在这四日之内,我随时可以毁掉此图。”
“随真人的意。”冲大师笑了笑,目射寒光,“但那时真人驾鹤西归,没有《天机神工图》的庇护,你手下的一男一女只怕有些不妙。”
席应真沉默半晌,长叹道:“大和尚,你这么说,竟是要逼我杀你了。”
冲大师笑道:“真人宅心仁厚,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席应真一言不发,注视冲大师片刻,徐徐说道:“和尚,你根性猛利,智慧渊明,金刚门一脉单传,令师挑你为徒,的确没有走眼。可惜才归才,德归德,有道是‘才为德之资,德为才之帅’,若无德行,空有才华,只会作恶更甚。大和尚,你要是还有半分良知,便应该临头缩手,不要辜负令师的苦心。”
冲大师点了点头:“席真人,你我相交虽浅,但我敬你三分。可惜复国事大,有进无退,真人一味固执己见,和尚只好再等四天,四天之后,必来请教高招。”
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声说:“贼秃驴,只要我乐之扬有一口气在,你休想损伤席道长一根汗毛。”
明斗冷笑道:“狗崽子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乐之扬反唇相讥:“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狗腿子,天天跟着贼秃驴,等着吃他拉的驴屎。”
明斗脸涨通红,挺身欲上,忽见冲大师转身就走,唯恐其丢下自己,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叶灵苏按捺不住,大声说:“席道长,跟这些恶人客气什么,我们三人合力,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席应真面沉如水,摇头道:“进洞再说。”
三人进洞,乐之扬铺好柴草,席应真沉默半晌,忽道:“乐之扬、小姑娘,正如和尚所说,我只有四日好活,有些后事必须交代……”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里一阵翻腾,大声说:“席道长,你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一定可以想出法子。”
席应真摇头苦笑:“逆阳指发作起来,与人体气血相逆,除非让浑身气血倒流,要么休想破解。人体气血运行,本有一定次序,但要使其倒流,就好比日月逆行、天地反复一样不可思议。”
乐之扬一听,心生绝望,忽听叶灵苏沉吟道:“气血倒流也不是不行,当年‘西昆仑’梁萧,曾经创出一种‘转阴易阳术’,能够颠倒五行、逆转阴阳。”
席应真笑道:“姑娘说得是,‘转阴易阳术’正是逆阳指的根基。西昆仑一生意气用事,从来不计后果。他创出‘逆阳指’,本意是探究武学,结果传之后世,竟然成了折磨敌人的酷刑。”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生希冀,忙说:“叶姑娘,你是云岛王的女、女弟子,就没有学过这个‘转阴易阳术’吗?”他一时口快,几乎说出“女儿”两字。
叶灵苏轻轻摇头:“这门心法,梁萧传给花镜圆,花镜圆又传给云霆祖师,学到一半,镜圆祖师失踪,所以云霆祖师也没有学全。后来虽设法补齐,终究不及原来的心法,修炼起来风险很大。我修为尚浅,岛王怕我走火入魔,故而没有传授给我。”
“可惜,可惜。”乐之扬恨不得捶胸顿足。席应真却坦然一笑,说道:“天意昭昭,强求不得,也许贫道注定命丧此岛。庄子丧妻,尚且击缶而歌,生生死死,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越是达观知命,乐之扬的心里越是难过,想到两年中朝夕相处的情谊,登时胸中大恸,几乎淌下泪来。
忽听席应真又说:“我活着一日,冲大师不敢来犯,我死了以后,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对付你们。好在乐之扬机灵,逼他交出了《天机神工图》。此书关系蒙元的复国大业,可以挟制于他。乐之扬,此书由你保管,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叶姑娘的平安。”
老道说到这儿,取出图书递给少年。叶灵苏心中有气:“这部书是我东岛之物,为何要交给这个撒谎精?他除了吹牛说谎,又有哪一样本事拿得出手?哼,再说了,他又何德何能,可以保我平安?”
正不平,忽见乐之扬呆呆站着,并不接书,席应真不悦道:“小子,呆着干什么?”乐之扬摇头说:“道长,你一日不死,我们就想一日的法子,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这本书就由你保管。”
席应真大皱眉头,说道:“小子,你向来聪明,怎么紧要关头却不识大体?”
“道长高看我了。”乐之扬微微苦笑,“我只是秦淮河边的小痞子,又识什么大体小体?我若接了书,岂不是认为你一定会死?以道长之死换我二人之生,乐之扬万万做不出来。”
席应真又气恼,又感动,连连摇头说:“你这小子,自欺欺人。”说到这儿,闭上双目,冷冷道,“罢了,你们全都出去。”
乐之扬默默退出洞外,遥望大海,想到前途艰难,心中大为烦恼。忽觉幽香入鼻,转眼看去,叶灵苏悄无声息地来到一边。她眸子清如水晶,默默看他时许,忽道:“你刚才做得对。”说完这句,俏脸微微一红,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向远处。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手里捧了许多黏土,放在地上,捏成碗碟形状。乐之扬看出她念头,振作精神,前来帮忙。两人均不说话,相对捏土为陶,做成大盘小碗、盂盆之类,而后筑起火炉,烧制陶器。
烧陶完毕,乐之扬捉来一只山羊,又向叶灵苏讨了一枚金针,拧成鱼钩,抽丝为线,钓上来两只大鱼,将羊肉剁碎,裹在鱼腹里面,经过精心烹调,做了一盆“鱼羊鲜”端入洞中。
原本鱼腥羊膻,经这一番炖煮,不但腥膻尽去,香气芳浓,入口更是鲜美出奇,因是海中之鱼,细细咀嚼,还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席应真吃得赞不绝口,忘了先前不快,笑着说道:“鱼羊二字合为‘鲜’,古人诚不欺我也。乐之扬,你做了这一道菜,可知道他的来历么?”
乐之扬笑道:“我是个草包,只管做了就吃,至于来历么,半点儿也不知道的。”
席应真说道:“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这两样东西,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谁知到了春秋时期,齐国出了一个烹饪奇才,名叫易牙,是齐桓公的厨子……”
“我听说过这人!”叶灵苏娥眉轻皱,“他不是个大大的奸臣么?”
“烹饪无关忠奸。”席应真摆了摆手,“自古以来的奸臣,大许都是极聪明的人物。赵高精于律令,蔡京书法了得,秦桧是大宋的状元,文章自然也是极好的。这个易牙人品不佳,烹饪上却有天分。他用独特法门,将北羊南鱼混合起来,鱼腹藏羊,调制出了一等一的美味。齐桓公一尝之下连连称妙,从此对其信任有加。有道是‘鱼腥羊膻’,这道菜最难的地方,就是去除腥膻而又不伤羊和鱼的本味,二美兼得而又泾渭分明,是鱼是羊,一尝便知。”
乐之扬忙问:“道长看我这一道菜如何?”
“不坏,不坏。”席应真拈须笑道,“奇鲜奇美,不让古人。我只奇怪,你这小子,从哪儿学会一手好菜的?”
叶灵苏听了这话,也觉好奇,目光略略一转,偷眼看向乐之扬,却见他笑嘻嘻说道:“哪儿是学来的,全都是饿出来的呢!我老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宁可饿着肚皮看书,也不肯摸一摸锅铲把儿,我要不会做饭,那可活不下去了。加上手头太紧,买不起集市里的猪羊,便常和江小流去郊外弄一些野味,学着**的厨子瞎做一通,日子一久,倒也学会了几样菜肴。二位有所不知,说起做饭,京城里最好的厨子全在秦淮河,饭桌上花样多多,连紫禁城的御厨也比不上呢!”
说到这儿,自觉好笑,但看其他二人,均是呆呆望着自己。乐之扬明白二人之意,但他性子刚强,最讨厌受人怜悯,当下故意说道:“二位,这道菜得趁热吃,如果冷了,腥膻之气发散出来,那可就不好吃了。”
席应真叹了一口气,说道:“乐韶凤的手是捉笔弹琴的,让他操持家务实在屈才。奇怪了,他落魄至此,连自己也顾不上,又为何要收养你这个义子?”
这一说,乐之扬又想起怀中的金条玉玦,乐韶凤遗书上的字迹也历历在目,无数疑团涌上心头,有如大海波涛一样上下起伏。忽然间,他意兴阑珊,食欲全无,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
此时天色向晚,冰魄银辉跃出海面,映照身后奇峰,有如羊脂**,山前丛林起伏,洇染皎洁月光,一如堆银铺雪,连接滔滔海浪。
乐之扬见这景象,心中块垒为之一清。他抛开杂念,抖擞精神,一口气爬到礁石上面,环视四周,木石环抱,一阵海风穿林而过,声音忽大忽小,大如狮虎怒号,小如鬼语啁啾。
乐之扬闭上双眼,各种洪声细响,源源钻入耳孔,风声也罢、涛声也罢,乃至于落叶飘零、鱼龙跃波,糅合“海音梦蝶阵”中的沙沙之声,一丝不落地冲击耳鼓。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飘浮起来,穿梭于星海之间,奇思妙想一涌而出,拼凑融合,自成一体。这境地似梦非梦,妙不可言,从小到大一直藏在他的心里,每当沮丧泄气、悲伤烦恼,只要进入其间,就能高兴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乐之扬张开双目,身子绵绵软软,俨然十分慵懒,可是心思活跃,敏锐异常。他凝望大海,只见波涛起伏,宛如一匹乌黑光亮的绸缎。瞧了一会儿,他横起笛子,先吹《阳明清胃之曲》,再吹《太阴安脾之曲》,吹到一半,通身上下似乎浸入热水里,热乎乎,暖洋洋,气机贯注毛端,一根根汗毛似要飞扬起来。
突然间,乐之扬心中灵光一闪,生出了一个惊人的念头:“要破‘逆阳指’,须让气血逆流,若是把《周天灵飞曲》颠倒过来,不吹《阳明清胃之曲》,先吹奇经八调中的《阳蹻调》,能不能也让气血逆转呢?”
《周天灵飞曲》共有二十二支曲子,应合十四经与奇经八脉,依次吹来,气血随乐流转,依循经脉运行的正道。依照这个道理,如果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奏,真气运行,也应该逆转过来。
一念及此,乐之扬激动莫名,前方黑暗之中,俨然出现了一丝光亮,如果能用笛声逆转气血,那么“逆阳指”的难题也就能迎刃而解。
他打起精神,从最末的《阳蹻调》开始,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出。《阳蹻调》尚无异样,吹到第二支《阴蹻调》,忽觉真气**起来,在“阳蹻”、“阴蹻”二脉中左冲右突,冲得经脉穴道隐隐作痛。
这两条经脉属于奇经八脉,气脉细微,若有若无,练成其他经脉以后,真气充足之下,方可从容引导。故而世间炼气的正宗,“阴蹻”、“阳蹻”二脉都是留在最后修炼,乐之扬这样做,根本就是逆天而行。
《阴蹻调》还没吹完,**之气越涨越大,活似一条小蛇,困在二脉之间来回冲撞,经脉胀痛痒麻,难受得无法形容。乐之扬本想放弃,可一想到席应真性命不久,便又咬紧牙关、尽力忍住。他将阳蹻、阴蹻两支曲子反复吹了七八个来回,那股真气仍无动静,正感绝望,忽觉“阳蹻脉”突地一跳,真气闪电一般向前窜出,绕过重重阻碍,循由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径注入了的“阴蹻脉”。
乐之扬大喜过望,忙又吹奏第三支《阳维调》,以便将真气引入“阳维脉”。谁知真气至此,忽又停顿不前,只是越来越热,热气透体而出。乐之扬不由汗如雨下,他连吹数遍,均是无功,突然一口气泄掉,放下笛子,再也吹不下去。
正在沮丧,忽听扑剌剌一声,天上掉下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