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庭上前一步,翻过尸体,死者须发花白,神态扭曲,足见死亡之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与恐惧。
乐之扬叫了声:“老爹!”冲上前去,趴在死者面前放声痛哭。东岛三尊本意在揭穿乐之扬的谎话,谁知遇上如此惨事,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江小流一边瞧着,也吓得呆了,他与乐韶凤不过数面之缘,虽然老头儿自命清高,对他很不客气,可是见此惨状,想一想在生时的情形,江小流也觉鼻酸眼热,几乎哭了出来。
施南庭咳嗽两声,蹲**去,察看了一会儿尸体,起身说道:“奇怪!”杨风来忙问:“怎么?”施南庭指着死者说:“这伤口应是猛兽所为,但若是猛兽,这屋里又为何没有兽类的足迹?”
杨风来如他所言,察看一番,心中也觉纳闷,沉吟道:“也许不是猛兽,是蛇类!”施南庭摇头说:“不会,蛇类没有爪子,你看这几处伤口,分明是利爪所伤,不对,仔细看,更像是鸟爪!”
明斗接口道:“若是飞翔之物,地上当然没有痕迹。”施南庭叹道:“若是鸟类,这齿孔又如何解释?什么鸟儿会有牙齿?”明斗淡淡说道:“施尊主糊涂了,这天下还有一样东西,既能飞翔,也有牙齿。”施南庭目光一闪,沉吟说:“你是说蝙蝠?”明斗笑道:“施尊主高见!”
杨风来两眼乱翻:“这样倒也说得通,只不过,看这伤口,那畜生怕是大得吓人。”施南庭沉吟一下,抬头说:“二位,江湖上有哪位好手豢养蝙蝠么?”
明斗说道:“这样的邪门法儿,只有滇南苗洞一带的神巫会用。但据我所知,这法儿早已失传了。其次,只看咬痕爪痕,那蝙蝠大得出奇,若是有人携带,早已惊动天下了。”
三人猜来猜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乐之扬哭了一阵,说道:“我只不明白,老爹从不害人,为何有人要杀他。”杨风来失笑道:“傻小子,你才几岁,老头儿少说也有五六十岁,生你以前,就没有结下过仇家吗?”江小流忍不住说:“乐之扬不是他亲生的。”
乐之扬想起收养之恩,又默默流泪,施南庭拍拍他肩,叹道:“小兄弟节哀,当务之急,应是找出凶手,你清点一下令尊的遗物,看看有无线索。”乐之扬得他点醒,抹了泪搜寻屋内,四处翻遍,均是日常之物,正觉失望,施南庭眼利,忽道:“这张琴可是唐代的古物么?”
乐之扬恍然一惊,屋里一切搜遍,唯有这一张九霄环佩没有碰过。这张琴乐韶凤爱如珍宝,从不让他拨弄,平时传授琴技,也别用它琴。想到这儿,乐之扬心子砰砰乱跳,取下琴来,拨弄两下,但觉音色有异,又晃了一晃,脱口叫道:“琴里面有东西。”
众人凑上来一瞧,琴底竟可活动。乐之扬揭开桐木板,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白绸皮信封。年深岁久,绸缎已经发黄,上面写道:“吾儿之扬亲启”,拆开看时,信中竟有五片金叶子,一块半月形玉佩,另有一张信纸,上面写满字迹。乐之扬认出义父笔迹,捧起信来,双手微微发抖。
这封信是乐韶凤留给他的。大意是说,乐韶凤曾经入朝为官,后因一件憾事,退出朝廷,隐于秦淮。乐之扬是他在秦淮河边捡来的孤儿,收养之初,并未抱有期望,谁知乐之扬年纪稍长,聪明过人,于音乐一道更有天分,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乐韶凤一生坎坷,得此传人,老怀甚慰。又说,乐之扬见了此信,他十九已经不在人世,如是善终也罢,若是死于非命,乐之扬万不可向凶手寻仇,只因仇家有通天彻地之能,远非乐之扬可以匹敌。又说金叶子是早年为官时积蓄,一并留给乐之扬,半月珏则是一件信物,来日有人认出此物,必是乐韶凤的挚友,乐之扬若有为难之事,可以请求对方的帮助。
乐之扬越看越糊涂,从字面上看,乐韶凤分明知道凶手是谁,也知道此人一来,自己决计难活,可是偏又不肯说明。大约对手来头太大,他害怕乐之扬会自不量力,向对方寻仇。
东岛三尊一边看过,施南庭叹气说:“如此看来,令尊果然是当年朝廷的乐祭酒了。乐韶凤一代乐道圣手,落到如此结果,真是叫人扼腕!”杨风来冷笑一声,说道:“乐老儿窝囊,死了连凶手的名字也不敢说,哼,通天彻地,好大的口气,说真心话,我倒想会一会这个凶手!”明斗摇头说道:“通天彻地,未必就是武功!”
杨风来两眼一翻:“不是武功,难道是妖术?”明斗笑道:“你就知道武功武功,殊不知人世间的权势比武功还要厉害,有了权势,就可调遣大军,支使能人,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施南庭沉吟道:“明尊主所见,这凶手是当朝的要人?”明斗点头说:“信上说,乐韶凤因为一件憾事退出朝廷,大概是得罪了某个权贵,那人发现了他的踪迹,所以派遣杀手,取了他的性命。”
他说到这儿,忽见乐之扬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不由心中一动,笑道:“乐之扬,你猜到是谁了?”
乐之扬连连摇头,心里却是一团乱麻。听了明斗的话,他忽然想起朱元璋那一晚所说的话,朱元璋一听笛声,就猜出他是乐韶凤的弟子,后一句话就更奇怪了:“他还没死么?”问这话的人,要么未卜先知,要么就是心怀怨恨,盼着乐韶凤早死。若说“通天彻地”这四个字,当今天下,除了朱元璋,谁又当得起?难道说,因为乐之扬入宫,泄露了乐韶凤的踪迹,朱元璋知道他没死,故而派出刺客将他杀死?
朱微的父亲成了仇人?乐之扬只觉五内如焚。但他转念又想,朱元璋天下第一人,若要杀人,大可明正典刑、公告天下,又何必偷偷摸摸,派人暗杀一个无权无势的旧臣?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意想及此,乐之扬恨不得冲进紫禁城,向朱元璋问个明白。众人见他神气古怪,只当他悲恸太过,犯了痴呆。施南庭古道热肠,说道:“小兄弟,凶手之事以后再说,令尊暴尸已久,理应入土为安,还是买一口棺材安葬为是!”
乐之扬点了点头,拿了一片金叶子给江小流:“你去棺材铺买一口上好的棺材,香烛纸钱尽量多买,再雇几个人,替我义父抬棺砌坟!”江小流接过金子,转身要走,乐之扬又叫住他,叮嘱道:“义父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不可到处声张,以免惊动了凶手!”江小流心子突突直跳,忙道:“我知道,你放心!”
江小流一去,杨风来也嚷着要走。明斗摆手道:“我再问他两句。”
“问什么?”杨风来不耐道,“若问这玉笛的事,他老子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还有什么好问的?”明斗笑了笑,转身说:“乐之扬,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乐之扬闷闷说道:“义父养我一场,我要为他守孝。”
“不妥!”明斗连连摇头,“只看令尊的死状,手法新奇歹毒,若非血海深仇,谁又会下这样的毒手?你活到如今,全因人不在家,要不然早叫人一窝端了,你若留在此间,别说报仇,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
乐之扬听得发呆,施南庭与杨风来也觉诧异。明斗为人自私多诈,今儿怎么会大发慈悲,替人想得如此周到?正觉纳闷,乐之扬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依我看,先把尸首下葬,守一晚也就够了,我们三个人陪着你,那凶手不来便罢,来个更好。”明斗话没说完,杨风来嚷了起来:“谁要在这儿留一晚?要留你留,我可不留!”
明斗笑道:“杨风来,我们此来中土,所为何事?”杨风来一呆,沉吟道:“别的事都办妥了,只有一事未完。临出岛时,岛王曾经吩咐,来中土之时,遇上无父无母的佳弟子,多收几个,带回岛去。”
“亏你还记得!”明斗点头笑道,“从中土引入新人,一来壮大我岛实力,二来激励岛上的后辈。云岛王也说了,此来中土,别的都是小事,唯有选材之事,关乎东岛兴衰,千万不可大意。”
杨风来一脸狐疑,盯着乐之扬道:“你要带他回岛么?此人的来历不清不楚……”明斗摆手笑道:“来历全都在乐韶凤的遗书里面,何谓不清不楚?乐韶凤身为祭酒,掌管乐部,放在古代,就是九卿之一,有一两件珍贵乐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别说玉笛,就这一张唐琴,也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
杨风来将信将疑,盯着施南庭说:“施尊主,你怎么说?”
施南庭看了乐之扬一眼,点头道:“此子根骨上佳,当是可造之材。他入我东岛,一能避祸,二来练成武功,也可为父报仇。但不知他本人意下如何?”说完这话,三人都盯着乐之扬一言不发。
乐之扬猜想朱元璋与义父的死有关,东岛与朝廷为敌,若要与朱元璋抗衡,普天之下,似乎只有东岛可去。正如施南庭所说,入了东岛,一能避祸,二可报仇,正是一举两得之事。他忽遇惨变,恨火烧心,不及多想,张口便说:“我愿去东岛!”
三尊相视而笑,明斗拍手道:“好,有这一句话,你就是我东岛的人了。”杨风来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云岛王看过,才可算数,施尊主,你说是么?”施南庭默默点头,看着乐之扬若有所思。
不久棺木送来,江小流带了几个民夫,在屋后挖了一坑,将乐韶凤落葬。那张古琴本是老头儿的爱物,自也随之陪葬,而后众人搭起棚子,烧纸守夜。江小流一辈子没花过这样多的钱,自觉手里阔绰,于是胡作非为起来,买了两大车香烛纸钱、灵物纸马,说是乐老爹活着时窝囊,死了以后理应风风光光,去地府里做个阔佬。
乐之扬投入东岛,东岛三尊出于礼数,也在棚中相陪。乐之扬偷偷叫过江小流,将去东岛的事说了。江小流一听,跳起三尺,高叫:“什么?你走了,我怎么办?谁陪我听书看戏,将来跟人打架,没有你帮手,岂不只有挨揍的份儿?”乐之扬摇头说:“你跟我不同,你有爹有妈,不便远行。”
江小流悻悻说:“有爹妈又怎样?我妈见了我,不是骂,就是掐,何尝好言好语说过一句话?我老爹喝醉了酒,抡起这样粗的棍子,恨不得把我活活打死。乐之扬,你跟那三位说说,我也去那个劳什子东岛,行不行?”
两人一起长大,乐之扬也不忍与他分开,找到三尊,说了此事。杨风来一听,张口就叫:“不行,那小子斜眉吊眼,一脸的痞相,根骨也是平常,收到岛上,非给岛王骂死不可。”乐之扬一听,暗暗生气,扬声说道:“他是我朋友,你骂他就是骂我,好啊,他不去东岛,我也不去了!”
杨风来黑脸涨紫,跳了起来,手指顶着乐之扬的鼻尖:“狗东西,你还上脸了,东岛没了你,难道会翻过来不成?不去就不去,杨某人才不稀罕。明斗,施南庭,咱们走,这样的臭小子,活该留在这里送死。”
乐之扬大怒,转身要走,忽听明斗笑道:“杨风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资质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有的人天分不高,但勤奋用功,一样可成大器。我看这江小流为人机灵,处事干练,即便练不成一流的武功,岛上还有许多杂务,也得这样的人管一管。”
杨风来一听,犹豫起来,看了看施南庭,后者略略点头:“明尊主言之有理,天下事并非只有武功。他二人一起长大,义气深重,不愿分别,若是因此拒收,倒显得本岛不近人情。”
杨风来甩袖怒道:“好,好,你们两个总有道理,反正我瞧来瞧去,也没瞧出两个小崽子的好来,到时候岛王不高兴,你们别牵扯我进来!”
乐之扬忙找江小流说了,江小流眉飞色舞,喜不自胜。乐之扬又说:“我们明日就动身,你不去家里道声别么?”江小流嗐了一声,说道:“我要回家一说,我老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他不是常要撵我出门吗,我如今自愿出门,正合了他的心意。”
乐之扬素知他与父母不和,此行大有赌气的意思。但若去了东岛,学成一身本事,也好过他在秦淮河边游手好闲。这么一权衡,笑一笑,也就不再多劝。两人从未出过远门,当下聚在一起,对将来的日子好好憧憬了一番。依了江小流的意思,恨不得插上双翅,连夜飞去东岛。
次日清晨,乐之扬拜别义父坟茔,但见泥土未干,心中悲恸,哭了一场,挥泪而去。出发时,回望宫城,朱微的音容忽又涌上心头,如果朱元璋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将来见了朱微,又该如何自处?乐之扬想到这儿,又不觉自嘲自笑,两人身份悬殊,哪儿还有再见的机会?相处的那几日,真如一场荒唐离奇的大梦,这时回想起来,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江小流见他闷闷不乐,以为他伤心义父去世,故而千方百计插科打诨,只求逗他一乐。乐之扬少年心性,纵使伤心,也无法持久,不过半日工夫,也就按下愁思,有说有笑起来。
东岛三尊本来大陆办事,此时诸事已了,故而一路向东,打算乘船返岛。杨风来自视甚高,瞧不上乐、江二人,一路上爱理不理;施南庭为人持重,也是少言寡语。
明斗偶尔与两人说笑,可是眼角余光总是不离乐之扬的玉笛。他貌似洒脱,内心却贪财好利。“空碧”乃稀世之宝,明斗一见,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只是他碍于身份,不好强取豪夺,所以一反常态,力主将乐之扬召入东岛,心想这么一来,无异于把他捏在了手心,到那时随便想个法子,就能叫他乖乖奉上玉笛。而朱微久处深宫,不知世事险恶,“空碧”这样的宝物,若持有者没有相当的势力,根本无法保全,更未想送给乐之扬后,反而给他招来灾祸。
日暮时分,听见涛声。乐、江二人举目望去,只见海天一色,浪如飞雪,白云与鸥鸟相逐,虹霓携明霞作伴。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望见大海,不觉心怀疏朗,神为之飞。
到了海边,不见一片帆影,杨风来从袖里取出一支匣子,匣子里躺着焰火。杨风来点燃焰火,火光冲天射出。不一会儿,远处驶来两艘小艇,摇橹的是一对少年男女,近了时,放开橹桨,双双站了起来。
男子容貌清俊,长衫剑袖,腰束锦带,斜挎一支长剑;少女白衣紧身,身段好似嫩枝初发,不胜婀娜,乌黑的刘海下,双眼水波流动,仿佛对人言语,可惜眼鼻以下均为轻纱笼罩,隐约可见瑶鼻檀口,无法窥见她的全貌。
“师父!”少年男子向明斗躬身行礼,又向施、杨二人含笑拱手,“施师伯,杨师叔,你们可来晚了!”
明斗笑道:“阳景,别的人都回了吗?”阳景道:“回了!”施南庭又问:“张天意可曾回来?”阳景一呆:“张师兄一向独来独往,即使回来,也不会跟我们同船!”
施南庭皱眉沉吟,杨风来却哼了一声,粗声大气地说:“阳景,你们这些男弟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摇船的粗活儿,怎么让苏儿来做?幸亏都是自己人,外人看见,还当我东岛没有男人了呢!”
阳景神情尴尬,少女咯咯一笑,声如银铃:“杨师叔,你别责怪阳师兄,我在大船上呆得气闷,强逼他们让我摇船的。再说了,好久没见三位叔伯,我的心里很是想念,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众人都笑起来,杨风来佯嗔道:“这丫头,做事情还是这么莽撞,风大浪大,掉进海里怎么办?”
少女笑道:“掉海里更好啊,我早想游个泳呢,就是师兄们拦着不准!”杨风来连连叹气:“野丫头,野丫头,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杨尊主说差了!”明斗笑道,“以苏儿的容貌,到时候,提亲的人还不踩破了门槛?”众人又笑,阳景一边笑,一边偷看少女,俊脸微微泛红。
少女冷笑一声,忽道:“谁说我要嫁人的?我偏不嫁人,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杨风来笑道:“野丫头又说疯话,女人不嫁人做什么?”少女大声说:“男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明斗笑道:“有些事,男人能做,女人可不能……”少女怪问:“什么事?”明斗笑嘻嘻正要开口,施南庭咳嗽一声,忽说:“明尊主,有什么话,上了大船再说!”
江小流见这少女身姿动人、言语动听,顿也大大地动心。他一向野惯了,少女的小船一靠岸,就纵身跳了上去。乐之扬与他秤不离砣,也跟着上了船。阳景看在眼里,面有怒容。三尊均上了阳景的船,两艘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
江小流跷腿坐在船头,扫视海面,大吹法螺:“我当玄武湖也算个大的,跟这海水一比,就跟撒泡尿差不多!”
乐之扬笑道:“我看书上说,海里的螃蟹比山还大,乌龟比城还高,看见那些云朵了吗?全都是蛟龙打哈欠呼出的水汽。”
江小流暗暗心惊,强笑说:“哄你爹呢,这样大的螃蟹乌龟,爬上岸还不把人都吃绝了?”
乐之扬笑道:“你不知道,那些东西跟船只一样,身子都是空心的,全仗海水托着,自己花不了多少力气,可是上了岸,先不说行动费力,就是那几百万斤的分量,先把自己的骨头压垮了。”
江小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将信将疑:“咱们乘船出海,大家伙从水里冒出来怎么办?”
乐之扬笑道:“我教你一个乖,见了这些东西,你就大口地吸气,吸一口气,叫一声马,随他多大的家伙也是服服帖帖!”江小流摸不着头脑,说道:“这也管用?”乐之扬说:“这法儿叫做‘吸马’,正是这些大怪物的克星。”
“吸马?”江小流一呆一愣,心想还有这样的巧妙法儿,一时两眼望海,心里十分神往。忽听少女“咯”的一笑,江小流听她笑声,酥痒入骨,忙问:“小姑娘,你笑什么?”少女哼了一声,说道:“我是小姑娘,你就是个大蠢材。”
“你说我吗?”江小流变了脸色。
“不说你说谁?”少女款款说道:“你叫人戏弄了也不知道?海里面是有大鱼大鳖,可也不至于如山如城。他吹牛,你吸马,亏你居然信以为真,哼,这不是蠢材是什么?”
“吹牛?吸马?”江小流念了两次,恍然大悟,扑上去要撕乐之扬的嘴。
乐之扬忙一跺脚,舢板左右摇晃,江小流还没扑近,就被晃倒在地,来不及爬起,乐之扬一个翻身,将他狠狠压在下面。江小流嗷嗷惨叫:“有本事的,不要晃船。”乐之扬笑道:“你有本事,怎么站也站不稳?”
少女忽道:“吸马的,我教你个法儿,一下子就能翻过来,你学不学?”江小流情急乱求医:“我学,我学!”少女说:“左脚后撑,右手前扶……”江小流应声变招,一撑一扶。乐之扬顿觉下方起伏,几乎压制不住。只听少女又说:“左手反出,扣其腰胁。”
江小流左手忽出,扣住乐之扬的左腰,乐之扬痛痒交迸,一口气登时泄了。江小流趁势翻起,只听少女又叫:“拧左腕,出右膝!”江小流如法施为,一把拧住乐之扬的左腕,右膝前顶,不偏不倚,顶住了乐之扬的腰眼,乐之扬腰间软麻,反给江小流压在了船板上。
江小流又惊又喜,两人交锋,十有九次都是他输,今日反败为胜,真如做梦一样,不由大喝一声:“乐之扬,你服不服?”乐之扬咬牙不语,但叫江小流顶住“肾俞穴”,挣扎不开,只听少女冷笑道:“小惩大戒,看你还敢不敢戏弄人?”
乐之扬低声喝道:“江小流,放开我!”江小流向来怕他,听他语带怒气,慌忙放手,笑道:“怎么,输不起吗?”乐之扬坐起身来,冷冷不语,少女瞅了江小流一眼,鄙夷道:“没出息,你明明胜了,又怕他干什么?”
江小流搓手干笑:“姑娘有所不知,今儿胜了,明儿又输,那时可就糟了。”
“这有什么?”少女淡淡说道,“明儿我教你几招,保你打得他满地找牙!”江小流大喜,连连拱手:“有劳姑娘了,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好了。”少女目透笑意,口中说道:“拜师就免了,我年纪小,还不能收徒……”
正说着,忽听乐之扬冷冷说:“江小流,拜她为师多麻烦,不如娶她为妻,白天教你练武,晚上给你生孩子……”话没说完,少女右手船桨“嗖”地扬起,乐之扬左颊剧痛,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江小流吓了一跳,忙叫:“乐之扬!”忽见水花涌动,乐之扬从水里冒出头来,双手扣住船舷,正要翻身爬上,这时头顶风起,船桨落在了手指上。乐之扬痛得一缩手,又沉入海里。江小流转眼看去,蒙面女目光冰冷,透出浓浓的怒气,慌忙连连拱手:“姑娘息怒,他不过说笑两句,您老千万别放在心上。”
少女看他一眼,不悦道:“他刚才戏弄你,你怎么还帮他说话?”江小流干笑说:“他是我兄弟,哥哥打弟弟,也是应该的。”少女怒道:“真是贱骨头。他对我无礼,我就得罚他!”江小流忙问:“怎么罚?”少女面纱抖动,淡淡说道:“到达大船以前,罚他不得出水!”
两人说话间,乐之扬几次想要爬上小艇,均被木桨击落,无奈之下,只好双手攀住船舷随之向前。另一艘船的人看见,均是哈哈大笑。乐之扬听见笑声,几乎气炸了肺,但那船桨好似长了眼睛,他稍有爬上船的意思,船桨立刻落下,要么打中手臂,要么打中头脸,均是痛彻骨髓,叫人无法忍受。
行驶数里有余,远远驶来一艘大船,船身黝黑,白帆如云,帆面上绣了一只金色的鼍龙。
到了船边,上面放下缆绳,将小艇上的众人吊上大船。乐之扬最后一个上船,船上有不少人等候,见了他均是骇笑。乐之扬浑身湿透,左颊高高肿起,左眼不住地流出泪水,此时面对众人又羞又气,恨不得转身一跃,跳进海里淹死才好。
船上许多少年男女,见了三尊纷纷行礼,明斗一指两人,笑着说道:“这是乐之扬,这是江小流,都是新入岛的弟子。各位都是师兄,要好好对待师弟。”又向阳景笑说,“你带乐师弟去换一身衣服,这样湿着,小心得病!”
乐之扬窘迫之际,听了这话,打心窝里一阵温暖。阳景看他一眼,冷冷说道:“跟我来!”说着径自走向底舱。
船只甚大,除了甲板上方的水手座舱,甲板之下还有一层起居舱室。进了一个舱室,阳景忽地回过头来,冲乐之扬龇牙一笑。乐之扬一呆,还没有所回应,阳景猛地扑了上来。
乐之扬只觉脖子一紧,后背狠狠撞上了舱壁,阳景的脸上布满狞笑,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左拳捅在他胸腹之间,一股剧痛直窜入脑,乐之扬几乎昏了过去。
“狗东西!”阳景啐了一口,给了乐之扬三个耳光,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左颊。他出手带了内劲,乐之扬痛得失去知觉,嘴里腥咸一片,整个脑袋似要炸开。阳景徐徐将他放开,乐之扬顺着舱壁滑落在地,跟着腰胁又挨了一脚,他五脏翻腾,整个人蜷成一团。
阳景狞笑说:“狗东西,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乐之扬捂着腰腹,痛得说不出话来。
阳景笑了笑,凑上来低声说道:“听好了,其一,离叶灵苏远一点儿,其二,你再对她出言不逊,我打断你的脊梁骨,其三,那个江小流,你给他捎一句话,收起他的臭嘴巴,再跟灵苏说话,我剥了他的皮,其四,挨打的事,谁也不许说,要不然,这就是你的下场!”一伸手,从墙上抓下一块木料,轻轻一捻,木块化为细细的木屑,从他的指间簌簌落下。
正说着,江小流的声音远远传来:“乐之扬,你在哪儿?”阳景抓住乐之扬的肩膀,将他拎了起来,冷冷瞅着他说:“好好回答!”
乐之扬看他一眼,忽地笑了一笑,笑时牵动伤处,面肌一阵抽动。阳景不由一愣,正要问他为何发笑,乐之扬长吸一口气,大声说:“江小流,我在这儿!”一边说,一边甩开阳景。
阳景眼里的怒色一闪而没,忽听吱嘎一声,舱门大开,江小流钻了进来,笑道:“还没换完么?太阳快下山了,听说海上的落日很美……”说到这儿,忽地瞪圆双眼,“乐之扬,你的脸怎么回事?肿得像个红薯,不,像只南瓜,啧啧啧,那小姑娘下手真狠……”
阳景心思狡猾,只打乐之扬的左脸,意在嫁祸给那个蒙面女子。尽管他下手狠毒,旁人看来也只当是那女子的船桨所伤。这时脸上有了痛感,有如针扎刀刺,乐之扬痛得连抽冷气,转眼看了看阳景,见那小子盯着江小流目露凶光,忙说道:“江小流,你先去看落日,我换了衣服就来会你!”江小流“唔”了一声,转身就走。阳景正要跟上,乐之扬忽道:“阳师兄,更换的衣服在哪儿?”
阳景见他若无其事,心中也觉纳闷,哼了一声,转身打开柜子,取出一套衣服丢在床上。只此耽搁,江小流已经上了甲板,光天化日之下,阳景也不好再下毒手了。
乐之扬面颊剧痛,气血翻腾,心中一股恨火,烧得头昏脑热。蒙面女、阳景,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在眼前晃动,他不觉握紧双拳,咬得牙关生痛。
靠着墙喘息一阵,乐之扬关上舱门,脱下湿衣,换上干爽衣服。一摸湿衣口袋,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别的还罢了,朱微送的泥人随水化为了泥浆!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伊人的容颜,乐之扬的心里一阵气苦:“我和小公主真是无缘,不但云泥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就连她的泥人我也保护不了,乐之扬啊乐之扬,你真是天下第一窝囊废。”
自怨了一阵,低头看去,《灵飞经》、《剑胆录》还在。《灵飞经》是金丝刺绣,不会因水褪色。《剑胆录》却是纸墨书写,海水一浸,墨迹洇染,字迹模糊,若不晾晒,必然毁坏。秘籍来路不正,乐之扬不敢拿到甲板上晾晒,索性借着一线天光,背诵《夜雨神针术》的法诀。
法诀开宗明义,写道:“老子有云:‘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又云‘将欲翕之,固必张之’,天之道即弓之道,神针之精义,尽在二语之间,欲练此功,务必分化阴阳、转运刚柔,阳刚之气为背,阴柔之气为弦,吹秋毫,射微尘,高抑下举,翕张由心,飘如夜雨,润物无形。此法古名‘碧微箭’,今名‘夜雨神针’,后学者先悟道,不可不专,不可不慎。”
总诀之后,又有分化阴阳二气、转运刚柔二劲的心法,归根结底,要以阳刚之劲为弓背、阴柔之劲为弓弦,拉弓射箭,将细物发射出去。金铁细针,分量较沉,发出时还可用到手劲,练到极高明的境界,手不抬,足不动,只凭本身内力,也可飞花摘叶,伤人于十步之外。
这一门武功十分新奇,乐之扬一路看去,大感有趣,背诵到末尾数行,又见拔除飞针的法子,当日张天意死后,破庙之中不及细看,如今细细领悟,但见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如要拔出此针,只需依照法诀,炼好刚柔二劲,以柔劲为弓弦,刚劲为弓背,反而用之,就能将入体的金针弹射出去。
乐之扬记忆力绝佳,默诵了两遍法诀,第一遍还有错漏,到了第二遍,已经大致无误。记牢以后,又背《飞影神剑谱》,记诵之间,但觉胸口中针处刀剜火燎,恨不得伸手进去,把一颗心也掏出来。
仔细想来,船上的东岛众人,理应有人可以拔出金针,但一发现金针,必然牵扯出张天意的下落。乐之扬一想到讨债鬼的死相,就觉十分心虚。他有点儿后悔,早知这样,就不该一时冲动投入东岛,如今上了贼船,要想离开可就难了。
要练“夜雨神针”,必须先练真气,法诀上只提到了分化真气的法子,修炼的法子一概略过。
如果没有真气,一切无从说起。乐之扬想起《妙乐灵飞经》的第一章就是练真气,当即横起空碧,吹起《周天灵飞曲》。笛声响彻舱室,音符带动气血,一股柔和劲气袅如烟云,在他的全身来回流转。乐之扬想要控制这一股劲气,可是无法如愿,暖流细如蚯蚓,随着音乐生发,忽快忽慢,按部就班,但如流水东去,无物可以阻拦,在乐之扬的体内穿行,所过一片畅快,就连胸口针扎的痛苦,似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二十二曲吹完,乐之扬浑身通泰,正想再吹一遍,忽听有人大力敲门,江小流在外面嚷嚷。乐之扬只好下床,可是走了两步,双腿一软,险些坐倒,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提不起一丝气力。
乐之扬心生诧异,但又无法可施,过了时许,才又有了气力,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江小流见他没有出门,带了晚饭进来。他盯着乐之扬左瞧右看,惊讶叫道:“哎哟,撒谎精,你的脸怎么不肿了?”
乐之扬一愣,摸了摸脸,除了微微发麻,再无之前的刺痛,他呆了呆,笑道:“真奇怪,好得这样快么?”江小流坐下来,悻悻说道:“乐之扬,这船上的人都他娘的有病,原本有说有笑,我一走近,立马散开,那个鬼样子,就像是欠了老子的赌债!”
乐之扬知道是阳景捣鬼,便说:“你离阳景和那蒙面女远一些,别跟他们单独相处。”
“蒙面女?”江小流想了想,“你说叶灵苏么?”
乐之扬心想:“那丫头叫叶灵苏?”只听江小流笑道:“你道她是谁?她是岛王云虚的高徒。这一群男人见了她,就跟猫儿见了腥似的,一个个点头哈腰,巴结得不得了,别说单独相处,靠近她三尺也难。至于那个阳景,又冷又傲,两个鼻孔朝着天上,哼,我才懒得搭理他呢!”说罢倒头就睡。
乐之扬皱眉说:“你怎么睡这儿?”江小流哼哼说道:“舱室有限,你跟我一个房间,唉,这张床太窄了,贴一炉子烧饼罢!”
吃过饭,江小流已经睡着了。乐之扬发了一阵呆,胸口又觉痛楚,于是信步出门,上了甲板。
夜色深浓,四下无声,大海一望无际,浪涛如歌如吟,漫天星光如恒,一似玉屑银尘涂抹不匀。海风扑面吹来,一阵疏,一阵紧,咸湿中带着一丝冷清。
乐之扬迎风独立,孤寂油然而生。他坐了下来,吹起《周天灵飞曲》,乐声飞出笛孔,宛如一只小鸟,绕着大船上下盘旋,一忽而远,一忽而近,融入海涛声中,分外曼妙空灵。乐之扬吹得入神,三魂七魄也像是一一出窍,随着笛声翩翩起舞。
热气流动起来,起初细微如缕,渐渐化为了拇指粗细的一股,如钻如凿,所向无碍。乐之扬的神意融入热气,吹到渐深处,他的感觉变得十分敏锐,毛发的起伏,经脉的搏动,五脏六腑的交融变化,全都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了后来,“夜雨神针”也清晰可辨,那一枚金针细如发丝,刺入心脏与肺部之间,气血流转不畅,形成了一片淤血。
随着曲调深入,金针有如一根琴弦,在热气的拨弄下轻轻颤动。乐之扬心头一动,暗想这一股热气或许就是所谓的真气,但要如何才能让它分成两股,变成弓弦弓背,将金针弹射出来?
他一边吹笛,一边尝试引导真气,将其化为两股。分化阴阳二气,本是炼气术里极高的境界,先要阴阳相合,而后才可分化,练到分合自如,少说也要花费五六年的苦功。乐之扬不过初学乍练,炼气刚刚入门,灵飞经再神妙,也万万不能一步登天,一夜练成阴阳二气。
乐之扬一心二用,练了一会儿,不但没有分化阴阳,反而扰乱了原来的真气,金针陡然向里钻入,痛得他两眼发黑,再也吹不下去。
“怎么不吹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乐之扬回头望去,叶灵苏站在一片黑影深处,眼里明亮如星,闪动幽幽光芒。
乐之扬一见是她,心中大怒。今天他两次倒霉,全和此少女有关,别的还罢,弄坏了朱微的泥人,尤其不可饶恕。他越想越气,冷冷说道:“我爱吹就吹,你管得着吗?”
叶灵苏一言不发,走到船舷边上,海风西来,吹得她衣裙飞舞,仿佛就要乘风飞去。
她看了一会儿海,忽地问道:“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乐之扬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叶灵苏看了他一眼,忽一招手,乐之扬还没看清,虎口微微一痛,空碧已经脱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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