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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跟您坦白,这次抓人其实不是我们的功劳,全是靠那个洪衍武……”
“全靠他?你说什么?”
见秦所长根本无法置信。邢正义脸一红,开始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实讲述了一遍,秦所长听着就出了神。
“……开始我对他没好感,后来才发现他懂得玩意比我们多多了。贼想干什么都瞒不过他,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动手的时候那更厉害了,就没一个贼能在他手下走一回合的,想不服气都不行。今天要不是有他在,别说抓贼了,我和振民肯定都得重伤。您说,就冲这个我能不管吗?那我成什么人了!要真是把他拘了,那也太冤了……”
秦所长听完了沉思不语,心里可是在翻江倒海。他看得出,邢正义是铁了心要保洪衍武了。
要说这洪衍武本质确实不坏。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走错路恐怕是社会的原因居多。而且这孩子今年才不过十七岁,就是犯了错,当初也不应该被送进关成人的劳教农场去呀?看来,这又是沾了家庭出身的“光”了,又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更何况按邢正义说的,这个洪衍武有主见,脑子快,对“佛爷”比警察还了解,甚至在判断和应变的能力上比邢正义还要成熟,同时还具备极其出色的搏击能力。在这次抓捕中,洪衍武所显露的综合素质,甚至超过了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要这么看,哪像是个劳教人员?要不是他的家庭出身,要不是走错了路,简直个天生做警察的好苗子,还真是可惜了。
此时,秦所长对洪衍武的确是心生同情,但要说就此放人他还拿不定主意。有些事邢正义还不知道,可他却知道军代表和副所长这伙人的力量有多大。他们现在就是一伙上有保护伞,背后有后台的官面流氓。他们这类官人可怕之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利用权力,拉帮结伙,为非作歹。他要真是把洪衍武私自放走,那可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给了他们最好的借口去扣帽子做文章……
邢正义看着秦所长脸色变幻,咬咬牙终于又忍不住插了嘴。
“您不是说咱们警察的职责是消灭犯罪,匡扶正义的吗?您不是说我们要把整个社会都打扫得洁净有序吗?可要是按副所长他们说的那样做了,就真的冤枉好人啦。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咱们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秦所长本来还是不发一言,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也不由一震。
他忍不住重复起邢正义说的那句话——要是不能保护人民,眼看好人受冤枉,那还算什么人民警察?
是啊,咱们国家的公安可是叫做人民警察啊。那不就是为了维护公理和正义,专门保护人民的吗?想当初,他被下放的原因不也正是为了保护好人吗?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秦所长不由又想起了1966年9月,他在管区一个中学煤棚里审讯那个纵火犯。
那是个什么样的纵火犯啊?看着白净净的很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他还记得当时,在亲耳听到这个男孩子供述案情的时候,内心竟控制不住地为之悸动。他根本没有办法,不对这个未成年的“小犯人”产生深深的同情。
原来,这个男孩子的父母都是这个中学的教师,均死于揪斗最激烈的“红八月”。为了给父母报仇,男孩子趁深夜潜进学校,打算泼洒柴油点燃关押过父母的总部。可到了点火的最后关头,男孩子胆气一泄却又后悔了。更倒霉的是,当男孩子收拾好东西打算悄悄离开时,却被人发现了。男孩子没能逃走,被当场抓住,打个半死关进了煤棚。
这件案子随后被分局定为重大案件来抓。初审过后,为了替男孩子争取一条合理的生路,他在深思熟虑下,以男孩子连火柴都没划过为理由,提议宽大处理。可由于当时是“宁左勿右”的特殊年月,上级不仅驳回他的意见,还因为他的立场不正确严厉批评了他。并且还告诉他,审讯只是个形式,如何处理最后还是下面说了算。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宣判结果如何,都会有人肆无忌惮地打死这个男孩子。
怎么办呢?这孩子要是再死了,这可就是一出灭门惨剧。
这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办的难题,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公理良心和上级指示之间居然是相互矛盾的。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不能眼看着这个男孩子丢了性命。
由于曾经为这所中学指导过人防工程,他还记得学校煤棚下面就有个防空洞的入口。于是,二审时,他趁同事去上厕所的时候,悄悄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个可怜的男孩子。获得了生机的男孩子在惊喜中忍不住激动地跪下了,那张狠狠咬住嘴唇,极力控制着要露齿而笑和准备承接泪水的脸,永远记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煤棚里露出个大大的防空洞口,男孩子果然顺利逃跑了。事后调查时,因为那个上厕所的同事怀疑了他,向上级举报。结果他作为第一批被分局内部处理的公安干部,被送到“五七”干校下放了十年。
可对这件事,他从没后悔过。他认为自己正是出于一个人民警察的职责,才平生第一次作出了违背组织原则的事。在这件事上,他虽然违反了纪律,可他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用下放十年换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值了。
邢正义现在也要这么做了,而这种对公理正义的坚持,看不得好人受屈的心情,和他当年不是一样的吗?他能怪邢正义死心眼吗?还能反对吗?能不帮一把?
要说起来,他就是从兴凯湖被调回来才开始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样是政治上的成熟,是战术上的暂时让步。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已隐约觉得这是软弱,是妥协,是屈服。只是以前每次一想到这点,他总是会用“任何东西要改变,总要有个过程”这话来宽慰自己。可此刻却发现,他竟然已经逐渐忘记了一直坚持的原则和身上的责任,已经变得有不像自己了。
惭愧啊,干了一辈子警察,今天竟让一个后辈给教育了。
秦所长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望邢正义,郑重其事做出了承诺。
“我答应你,马上放洪衍武走。”
邢正义听了面露喜色,“所长,那表扬信……”
一提起这个,秦所长又面露出难色,“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一会就去查验一下赃物,走之前把洪衍武要找的东西还给他。”
这无疑是最终决定,秦所长声音包含着无奈和疲倦。
邢正义茫然地张了张口,下面的话最终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