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妆过后的茉莉就不能再随意走动,被引着在自家炕边坐定,双脚踩在一个包着红绸的小踏脚上,一双簇新的大红绣鞋端正地放在右边,另一个红盆放在左边,里面装着胭脂水粉、一双合卺杯、针黹用物、一双碗筷,表示新嫁娘以后漂漂亮亮的,会做针线,夫妻和睦。
齐五婶儿检查着盆里的物件儿,又取了几条方方正正的红绸,穿过簇新的顶针儿里,放在盆儿的右边儿嘱咐茉莉道一会儿过桥的时候,或者是万一遇见别的迎亲队伍的时候,我在外头提醒你,你就把这个丢一个出去。”
茉莉赶紧用心记下,又摸了摸袖子里揣着的扇子,心道这成亲果然是好大的规矩,却听齐五婶儿也感慨道嫂子,要说这蒋家虽说是生意人,可这规矩可真是不比大户人家少,不过这样也是好事儿,越是郑重其事的,越说明他家重视茉莉,一辈子就这一回,操办都不为过的。”
方氏也点点头说可不是说,也亏得蒋家有心,提前让郭媒婆来把规矩都跟咱们一一分说了,不然今个儿怕是也办不周正呢!”
“老话儿说,三里不通风、十里不同俗,果然虽说离得近,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呢!”齐五婶儿把红盆里的都装好,用个红绸兜住盆底对角地系好。
“蒋家也不是方庄子本地的人,似乎是从再东边儿些的地方迁的,所以他家的有些讲究也跟方庄子的不一样呢!”方氏在茉莉的绣鞋脚心位置的鞋垫下面分别垫了个铜板,把都拾掇好,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把荷花打发出去拦着屋门,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蒋世彦一身大红,满脸喜气地翻身下马,门口的孩子们顿时就闹哄哄地围上前去,讨红包的、要喜糖的抄作一团。
跟在蒋世彦身后的两个傧相忙从手中的袋子里抓了大把的铜板和喜糖,对着不远处撒了出去,孩子们顿时就转移了注意力,都冲捡铜板和喜糖,蒋世彦便理理衣裳,迈步走到祝家门口。
博宁隔着院门瞧见,顿时在心里大叫狡猾,不过这会儿也顾不得多想,便顶着门闩道想要进门,红包拿来!”
杖子外面忽然就丢进来一大把包好的小红包,洋洋洒洒的,栓子顿时就很没有骨气地去捡红包了,一旁等着拦门的乡亲们也把博宁推开让他去捡红包,就伸手很顺当地给开了大门。
蒋世彦得了便宜,手里的红包更是不吝啬,直接往开门的人手里塞了两个,不过随即又被荷花拦在了里屋的门外。他这回可不敢跟荷花呛着,只能装可怜地央告道荷花妹子,我昨个儿一夜都没睡好,瞪眼看着屋顶直到天亮,你就可怜可怜你姐夫,给我开门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荷包,晃了晃说,“你瞧,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儿呢!”
荷花瞥了他一眼,瞧都没瞧那荷包,却只是稍稍放低了声音道你给我记着,我家的人都盯着你呢,你若是敢对我不好,那到时候我家可不管你家是有钱还是有势,绝不会跟你罢休的!”
蒋世彦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稍稍收敛,神色变得郑重了起来,对荷花说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你爹娘,亦或是对你,我都是一样的话,我既然诚心诚意地求她为妻,那就定然会视如珍宝,绝不会轻贱弃敝。”
“我可是会记得你今个儿说得每一个字的!”荷花说罢就伸手拨开了门闩,让蒋世彦进门儿。
祝永鑫和方氏都在东屋的炕上端坐着,蒋世彦上前跪下磕头改口道泰山、泰水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说罢便跪倒叩头。
两人等他礼毕便忙伸手虚扶道快快起身儿。”都把提前准备好的改口钱放在了蒋世彦的手里。
他身后的傧相拎了四条猪肋递给方氏道给您离娘肉。”
方氏听了这三个字,鼻子就陡然一酸,强打着笑脸伸手接过那四条猪肋,借着要去分肋条的工夫,回身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到灶间把猪肋一分为二,用红纸包了其中一份儿,出去又重新交给了傧相。
蒋世彦这会儿已经到西屋门口催妆,齐五婶儿忙提醒方氏说快去下面条。”
“哦,对对!”方氏这才想起还得煮面,又手忙脚乱地去灶间,好在面条是一大早就擀好的,灶火也是现成的,只要炝锅添汤煮面就是了。
迎亲时候的面条都擀得又薄又宽,乡下就都俗称叫宽心面,姑娘出门儿前吃了宽心面,以后到婆家就会事事宽心,不惹气不闹心。方氏端了宽心面进屋的时候,蒋世彦已经进了西屋,茉莉的盖头是早就盖上的,所以也互相瞧不见模样,可蒋世彦还是满脸通红,似乎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了,压根儿没有刚才的机灵和利索劲儿。
方氏端着碗上前道来,吃了宽心面,以后日子越过越舒心,越过越敞亮。”
茉莉低头从盖头下面夹了面条吃,蒋世彦也俯身儿特意夹了跟茉莉同一根面条,两个人分着吃了,齐五婶儿在一旁凑趣道呦,真是好兆头,小俩口分吃一条宽心面,以后过日子指定是一条心。”
博荣在门口站着,见宽心面吃完了,便迈步进屋,站在蒋世彦对面看了半晌,忽然抬手朝他肩头捣了一拳道好生儿地对我妹子,不然我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蒋世彦哪里有博荣的力气和身子骨,虽说这一拳博荣没有使出全力,但还是把他捣得往后退了两步,疼得咧咧嘴却也不敢有不满,只说大哥,我肯定会对茉莉好的。”
齐五婶儿看着时辰不早了,便催促道咱们赶紧着点儿,别误了吉时。”
方氏俯身给茉莉穿上新绣鞋,博荣在炕沿儿前俯身,茉莉被人扶着趴在了博荣的背上,被一路地背到了外面,齐老五的在一旁给撑着红伞。
到了门口,蒋世彦和茉莉跪在染红的草垫子上,给祝永鑫和方氏叩头,起身儿后方氏端了金银饭,盛了一口喂给茉莉。
齐五婶儿在一旁道吃了离娘饭,再入婆家门。”
茉莉伸手拉着方氏低声地抽噎起来,方氏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落,祝永鑫背着扭头地看着远山,博宁和栓子已经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荷花一手抓着栓子,一手不住地抹去的眼泪,觉得别离前该说几句话,喉咙却像是被梗住似的,压根儿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齐老五的催促道快,该上车了。”
蒋家来迎亲的都不是乡间随处可见的平板车,全是带着车厢的马车,尤其是新嫁娘做的那辆,更是布置得很是华丽,博荣扶着茉莉让她坐进了车里,又把那红盆放在她的怀里抱着,左右看着都没问题了,却还是不舍得放下手里的车门帘子,只要这么一放下,以后再见面自家的妹子就已经是别家的了。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听到周围有人催促的声音,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和告诉,到最后却只化作了几个字,“有空多回家看看。”
齐老五的赶紧把他推开,不让他再招惹茉莉伤心,大红的车门帘子也飘然落下。
蒋世彦骑马围着马车绕了三圈,这才催马到前面去领路,茉莉记着齐五婶儿的嘱咐,把袖里藏着的扇子顺着马车的车窗丢了出去,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方氏上前俯身把扇子捡起来,再抬头车队已经都出发了,只觉得旁边不是谁往手里塞了个碗说泼出去。”她便下意识地抬手泼了出去,碗都空了才泼了一碗米,从今往后闺女就是吃别人家饭的了。
祝永鑫也朝着马车后面泼了一碗水,寓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方氏伸手拉着刚要跟上迎亲车队的齐老五,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包说她婶子,那边就都拜托你了。”
“咱么还弄这虚头八脑地干啥!”齐五婶儿把红包丢回方氏的怀里,双手一撑便坐在了后面一辆车的车板上,“茉莉这不就跟我家闺女一样的,不管是啥都有我照应着呢,你用不着担心。”
茉莉坐在车上一直暗自垂泪,却又怕弄到衣裳或是别的物件上,就只能扯着帕子翼翼地擦拭,心道不脸上的妆容会不会都已经哭得花了,便又强忍着不敢再哭,心里不该是欢喜还是滋味,想起今后就要开始侍奉婆家的长辈,侍奉夫君,心里就有些茫然的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的慌乱和紧张。
半路上迎亲的队伍停下来休息,齐五婶儿忙到前面车上去给茉莉补了脸上的妆粉,又叮嘱她到了地方以后的一些要记得的事儿,这才又重新开始启程。
随后的大半段路程走得很快,茉莉在心里默默地算着路程,估摸着应该是快到了,果然没过多久,外面的吹打声音猛然增大,也隐隐地传来了人群的喧哗声。
茉莉刚刚放松的心情顿时又紧张起来,马车慢慢地停住,外面顿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齐五婶儿挑开了车门帘子,扶着茉莉下车,依旧是头顶红伞、脚踩红毯,走到大门口,齐五婶儿扬声道新娘跨火盆,日子越过越红火。”茉莉便跟着她的话,怀抱着红盆低头看脚下,抬腿稳稳地迈。
“新娘迈门槛儿,全家以后没有坎儿。”
就这样一连三次才算是被领着进了堂屋,眼睛只能瞧见盖头下面露出一点儿空隙的地面,被人引着走到一个位子,将手中的红盆递给了婆婆,由婆婆放置在新房中的最高处,而后站在堂屋内先听了大堆恭喜捧场的话,这才被人扶着跟蒋世彦拜了天地、父母,最后夫妻对拜,茉莉就觉得的手中被塞了一条红绸,被人簇拥着就进了新房。
入洞房之后要坐福撒帐,齐五婶儿把用大红绸子裹着的斧头放在新铺盖的下面,扶着两个新人面对面地坐到上头,男向右坐,女向左坐,然后她从后头傧相的手里接过装着了五谷、栗子、红枣、花生、核桃等物的盘子,里面还搀着印了“夫妻偕老、福寿延长、弄璋添喜”之类吉祥话的金钱儿,她一边抓着盘子里的物件儿往喜帐内的四下里撒,嘴里一边念着撒帐歌儿: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蛾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女神,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金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又有喜娘上前,递给蒋世彦一个系着红绸花的秤杆儿,让他去挑茉莉的盖头。
蒋世彦紧张得满手都是黏腻的汗水,连挑了两次居然都从旁划开了,好在那喜娘机灵道自古好事都多磨,喜秤也来凑热闹,新郎即便再欢喜,可心急也吃不得烫豆腐。”
几句玩笑话把屋里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蒋世彦也稳了稳心思,第三次总算是把茉莉的盖头挑了下来,看着茉莉那含羞低头的模样,觉得心都要跳得从胸口蹿出来了,呆愣愣地看了半晌都没做个反应,把屋里的人又逗得再次笑个不停。
喜娘取了新开刃的剪子,在蒋世彦和茉莉的鬓边各自剪下一缕头发,巧手挽了个同心结,笑着说男既分丝发,女亦剪云鬟,绾作同心结,装入锦囊中,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最后便是喝合卺酒,一双用红丝线拴在一起的合卺杯,里面倒上了蜜酒,蒋世彦和茉莉一人持一杯,同时喝下了蜜酒,将合卺杯交还给喜娘,那喜娘在手中悄悄将两个杯子调整了姿势,俯身顺势丢在地上,正好一仰一覆,便道喜说是大吉,得了喜钱儿之后便退了出去。
蒋世彦出去招呼喜宴,齐老五的陪着茉莉在屋里继续坐福,趁着没人给她拿了点儿提前揣着的吃食,因为这一整天都没法吃,所以怕把茉莉饿着。匆忙地吃了两块点心,又灌了杯茶,便忙收拾了衣裳又补了胭脂。
茉莉有些担心地问婶子,等下还有啥事儿?”
“之后就是闹洞房了,蒋家是正经人家,不会有啥事儿的,至于晚上……”齐老五的吃吃地笑着说,“你娘该是都跟你说了的,若是还不明白……”然后又抬手指指那炕琴上的箱子压低声音说,“那里头不是还有压箱底儿的物件在嘛!”
茉莉的脸顿时涨红如同要滴血一般,齐五婶儿说的压箱底儿她自然,昨晚方氏也拿着给她看过,是一叠十折的春|宫图,还有一只外头看着如葫芦的瓷玩意儿,中间打开里面是一对男女交叠在一起的模样,这些都是以往听都没听说过、想都无法想到的,昨晚听方氏说到时候要跟蒋世彦光溜溜地做那种画上的事儿,茉莉简直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更别说是认真听进去了几句,连那画儿都只偷偷地瞄了一眼,只瞧见个男人赤裸的脊背,就吓得再也不敢去看了,这会儿见齐五婶儿也说起那压箱底儿的,才原来别人都自个儿今晚要……要做羞人的事儿,更是羞得难以抑制,不该如何是好。
“你用不着这么担心,谁家闺女嫁人不都得有这一遭,没啥好担心的,今晚过了你也就明白了,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齐五婶儿安慰茉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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