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面回纥部落两个羁縻州府的都护们,显然是完全采纳了苏定方不多动用朝廷军马而以胡制胡的谏言。
三月中旬,副总管们率领的回纥骑兵还在半路之上,两位安抚大使已先后抵达设于西州柳中县境内的大营,回程时少不得途径西州城,由麴智湛出面招待一番。
正值阳春,琉璃的身子随着天时回暖,早以渐渐的好了起来,二月间便彻底停了汤药,如今也不过吃些丸药与药膳保养。裴行俭自是坚持让她多静养些日子,纵然是春风如熏的晴暖日子,也不让她出门一步。只是当琉璃发现去岁做的一条裙子穿起来已有些紧时,便再也不肯多呆。
裴行俭拗不过她,只得去问了一遍韩四,听他木讷的说了一句“多活动些对夫人不无益处”,这才点头不语。却不知站在自己背后的阿燕,正微眯着眼睛冷冷的看着韩四。
他回到屋里时,琉璃正愁眉苦脸的靠着床头,听到他的一句“可以出门转转”,腾的翻身便坐到了床边,裴行俭忙按住了她,弯腰捡起琉璃的软底便鞋,帮她穿在了脚上,叹道,“虽是可以出门了,也是要循序渐进,难不成你今日便去城外跑一圈马?”
她倒想跑马呢,长史大人会应么?琉璃只觉得鞋子似乎有些紧,忍不住也叹了口气,“真真是躺不得,连脚都变肥了!”
裴行俭直起身子,颇有些惊异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注意道琉璃的面孔的确比先前丰润了少许,眸子也更有光泽,大约是因为高兴,双颊上有抹嫣红从雪白的肌肤里透了出来。他不由自主伸出食指,用指背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只觉得触手之处既润且温,嘴角便扬了起来,“你这般模样也敢说自己体丰?”
琉璃叹了口气没搭话。以胖为美虽是盛唐风气,如今也算初露端倪,至少高门贵女们多喜骑马踏春、出行游猎,虽然丰硕艳丽者还不算多,矫健明朗却是主流,若是生得弱不禁风,多半会被视为“身子不好”。而上至高门,下至胡商,挑选正妻时,也往往倾向于生得有些福相,端庄大气的女子;倒是姬妾们,依然是以风流婀娜者最受欢迎。她这个当家主母生得……的确不够体面。也许她应该把自己努力喂胖一点?
裴行俭见琉璃一脸的纠结的模样,眉头一挑,弯腰便把她横抱起来。琉璃冷不防的唬了一跳,正想问他发什么疯,裴行俭却将她在手中掂了两下,笑道,“果然似乎沉手了一些,只是还太轻。”
琉璃翻了个白眼,这个时代,男人们的理想大约是娶头母猪,不但肥美洁白,而且可以一窝一窝的下崽……忍不住恶狠狠的道,“总有一天,我要沉得教你抱不起来!”
裴行俭哈哈大笑,“固所愿也,不敢奢望耳!”
两人正闹着,门外却传来了一声通传,“麴都护遣人来请,道是右武卫大将军已到西州,请长史速去都护府。”
裴行俭笑着应了一声,轻轻放下了琉璃,转身去拿放在床头的外袍,“是阿史那弥射到了,只怕又要折腾到半夜,你不用等我。”
琉璃自然知道,前几日里,那位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便是在西州足足呆了两天,都护府连摆了两日的宴席,西州官员们则人人都收了份皮毛,裴行俭收到的是几张极好的狐皮,琉璃只看了两眼,便被他交给针线房,吩咐给她做一件坎肩出来。
琉璃走上两步,帮裴行俭系上蹀躞带,低头笑道,“难不成还要收几张狐皮?倒是可以给你再做一件。”
裴行俭摇头笑道,“哪能人人都似阿史那步真那般出手豪阔?况且阿史那弥射与阿史那步真虽是同族兄弟,性子却全然不同,一个果决多智,一个严正宽厚,阿史那弥射只怕压根便不会想到要多带皮毛香料之物以赠人。”
琉璃奇道,“他们既是同族兄弟,怎么不曾结伴而行?还隔了这么几日?”
裴行俭笑道,“若是同行,只怕这两位早便厮杀起来。你有所不知,这两人原是不共戴天的冤家,阿史那弥射自来与我大唐交好,被先帝封为可汗后,步真不服,用计谋杀了弥射弟侄二十余人。弥射后来率部投唐,随先帝出征高句丽,他便自立为叶护,只是突厥各部都不服他,他无处可去,只好也带着家眷投奔了我朝。两人如今官职级别相同,属地规模相似,恰恰是旗鼓相当,平日虽是打不起来,却是绝不能同处一室的。”
琉璃越听越是纳闷,“如此说来,阿史那步真倒像是个阴险小人,为何朝廷还会如此重用于他?此次义父又怎会推荐他俩同为安抚大使?不怕两人先自相残杀起来么?”
裴行俭笑着瞅了她一眼,“正因为两人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朝廷和义父才会如此安置。若两人真是齐心协力,或是一家独大,则西疆危矣。”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制衡之术么?琉璃顿时觉得自己果然是一块朽木,默默的帮裴行俭整理了一下衣襟,抬头笑道,“少喝些酒。”
裴行俭点头笑道,“我省得。”又柔声道,“你今日先莫出门了,明日我得闲了再陪你去城外走一走,晚膳也要多用一些。”
琉璃都应了,站在门口目送他出了院门,回头便问小婢女,阿燕是否已回来。没过片刻,阿燕便快步进了屋,“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琉璃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今日亏得有韩医师的话,不然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出门,请你替我与他说声多谢。”
阿燕摇头道,“娘子太客气了,何尝值得娘子去谢?他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娘子的病既然早好了,何必天天拘在屋里?原先在宫里,女医们便常说,卧床静养得太过,对身子也不好,只有他,一时说娘子身子已是无碍,连汤药都不必再吃,一时又说要多调养些日子才好,也不知哪来那么些话……”
她声音未落,却听帘外传来“哈”的一声笑,小檀拎着一壶热水挑起了门帘,满脸都是促狭的笑意,“阿燕姊姊的话好生奇怪,小檀只听见一口一个的‘他’,哪个是‘他’?请姊姊给小檀也分解分解。”
阿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横竖不是阿成便是。”
小檀脸上微红,低头放下了水,抬头时又换上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姊姊莫拿我说嘴,娘子与阿郎的恩典,小檀自是不敢违背的,只是长幼有序,总要姊姊先定下来才好。”
阿燕看着小檀不语,琉璃已忍不住大笑起来,“我道小檀今日耳朵怎么这般长,原来是心急了!”
小檀怔了一下,这才醒悟道适才自己急着扳回一城,话里竟留下了这么大的漏洞,她平日最是伶牙俐齿,此时不由也涨红了脸,跺脚道,“谁心急了?要心急也是替姊姊着急,娘子却也来笑话我!”
琉璃见她真的急了,忙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你若半点不心急,阿郎和我该不心安了,当日我在苏府待嫁之时,心里也是有些急的!”
小檀这才脸色微缓,又有些好奇起来,“娘子当日待嫁,要做些什么?”
琉璃叹了口气,“学管账,学人情往来,学管家理事,学谱学礼仪……如今可好,一样也用不上,阿母若是知晓我被阿郎养成了这般吃了睡,睡了吃的废物,一定痛心疾首。”想起于夫人,心头不由微觉怅然。
阿燕从铜壶里倒了杯热水出来,双手递给琉璃,轻声笑道,“于夫人若真知道了,替你高兴还来不及。阿燕原先也觉得西州是偏远酷寒之地,如今慢慢的惯了这边的天时地气,倒觉得比在长安时不知省心多少。不怕娘子笑话,阿燕前几日竟也把裙子放了一回。”
琉璃忙仔细的看了她几眼,这才发现她的脸果然圆了些,点头笑道,“以前怎么没注意?”又回头去看小檀。
小檀一张脸已皱成了一团,“我怎么便一些儿也没胖起来?先头石家娘子便说我是个光用米面不长肉的,这些年来竟还是如此!”
琉璃想了想笑道,“你若一日里肯少说几句话,大约早便丰润了。”
小檀吐了吐舌头,“遵命!”
三人说笑了片刻,琉璃见天色已偏晚,笑道,“阿燕,你去吩咐灶上做些葫芦头出来,记得放豉椒,我这几个月吃的东西着实没滋没味了些。”
阿燕露出了犹豫的神情,琉璃顿时满面都是愁苦,“哪有病好了这些天,还不让出门,不让开荤的道理?阿郎脾气是没法改了,今日乘他不在,我也解个馋,不然清粥我实在是用不下去!”
小檀也道,“正是,娘子胃口开了,多用一些晚膳,不比什么都强?”
阿燕这才点头下去,过了半个多时辰,果然端上来一碟四个黄灿灿的葫芦头,配着一碗粳米粥和两样小菜,琉璃夹起一个葫芦头便尝了一口,只觉又烫又鲜,简直是生平不曾尝过的美食。一面吹着气,一面便吃了下去,小檀看得低头闷笑,听得外面门帘响动,便笑道,“阿燕姊姊,你今日是用什么做的葫芦头,娘子险些没把舌头吃进去……”
烛光中,里屋的门帘挑起,露出的竟是裴行俭的面孔,琉璃丢了吃到一半的第二个葫芦头便站了起来,尴尬的笑了笑。
裴行俭的目光却只是在桌上一扫,无奈的看了琉璃一眼,随即便道,“你快把粥喝完。”又对小檀道,“你去柳娘子处一趟,请她过来说话,”又沉吟了片刻,“便说我们这边来了一个方烈方公子,似乎与她沾亲带故。”
琉璃本来已是乖乖的端起了粥碗,听到“方烈”二字,差点把碗给扔了,待小檀忙不迭的溜出了门才道,“他真的在突厥人那里?难道是阿史那弥射麾下?”见裴行俭点头,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总比是在贺鲁部落中效力要强些。”
裴行俭微微摇头,眉头紧皱,“他的情形有些复杂,如今也难说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