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一处不知名的偏院里,杨慎独坐烛台之下,尽管四下空无一人,他依然正襟而坐,衣着纹丝不乱,心中平静无惧。他在屋中,看着窗外的日光渐暗,夜色笼罩,门外常有人往来巡视,彼此用微弱的声音简短交谈。他坐了一天,水米未进,以示决绝态度。忽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它稀稀疏疏地行到门口,却又忽然消失,杨慎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浮现几分难言的预感。嘉靖已经进入这院落之中,对着眼前那扇门,不由得止了步子,他微微扬手,示意门外之人不要通报,几个太监躬着身子退下,整个庭院之中便只剩下了几个随身的锦衣卫与黄锦。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仰头闭起了眼睛。若是今日杨廷和也一并到了宫门之前,哪里用像现在这样费时费事。杨廷和若是肯痛快地摆明一个态度,安坐在自己的对立面,嘉靖他就背一个狠辣的恶名,做一个一时“意气用事”的帝王,大刀阔斧地剪除他现有的名利地位,趁机将他向绝路上推一把又有何不可?
然而老狐狸到底还是选择不插手,反而使得他今日的造势略显多余和矫情,自己难得的一次示弱不过换得群臣暂时的妥协,更让杨慎在自己的手上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毕竟杨慎在朝中声誉亦十分高远,始终囚禁不行,无缘无故地放了更不行。嘉靖皱了皱眉,陷入思索,他原想来来威吓一下这个心高气傲的杨家长子,却不想在踏入这院中的时候心中却忽然出现了另一个大约更为可行的计策。“黄锦。”嘉靖忽然开口道。“听着呢,万岁爷。”“前几日那个一口气上了三篇《治水疏》的是哪个人来着?”“回主子,好像是御史大夫薛林。”嘉靖轻哼了一声,“他是不是也在今日跪谏的人当中?”“奴婢今儿个早上在宫外头反正是见着他了,有没有在名册上署名就不知道了…这人性子急心眼又小,他和杨侍郎一向不合,也不知道会不会附议杨慎的谏书?”“你让他进宫。”嘉靖轻声道,“就说,朕刚刚看见那些个折子,欢喜得不得了,要和他说一说。”“诶。”黄锦转身要走,嘉靖又喊住他。“这个旨意要让吕方去传。你带张棋盘过来,再吩咐御膳房备上一桌佳宴,送到这里。”黄锦点点头,嘉靖板着脸又吩咐了些事宜,黄锦便急急退下,嘉靖则大步踏入了房中。已经快要三更天了,这一晚辗转反侧的人,有许多。顾寻静坐于床榻,虽然沉默,心中却越来越清醒,陆秉离了易卿的屋子,回了他们原先的院落,亦对夜无眠。易卿在府中的一处客房中对夜抚琴,却心不在焉地一夜扫断三弦。云昭默默在一旁望着易卿,许久才犹豫着开口,声音依然流畅而清冷,“公子,或者我现在去探一探今日朝中的情况。”“没有什么好探的。”易卿头也不抬,手中琴音停下,“善泳者溺于水,说破大天也不过就是这些事。”云昭微微扬起眉,虽觉得易卿是嘴硬,这话听起来倒也是不错的。易卿低了头,眉眼冰冷,他盘坐于窗前,穿着长衣任由夜风吹袭,云昭知道劝阻无用,站在一旁任他如此,并不劝服。“是不是现在还没有回来?”易卿侧身望着云昭。云昭无声点头。“若是明日依然未归,你再出去打听。”说罢,易卿扬手随意扫了一把琴弦,一阵砺忍的琴音传来,易卿是如此用力,以致琴身亦挪动了位置,他这样将古琴从自己的身前推开,向后一仰倒在身后的席踏上。“你下去吧。”他侧过身,背对着云昭道。云昭点了点头,却没有应声,便退出了此间,他没有回房,而是径直出了杨府,云昭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里。入夜后依然天寒地冻,易卿沉默着双臂抱怀,双眉紧蹙,心中久不能平静。杨慎此刻亦然。他望着面前神情淡然地与自己对弈的嘉靖帝,心中无比疑问,嘉靖只是淡然地抬眼望了望杨慎的表情,嘴角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道,“看来小阁老有些心不在焉。”杨慎不答,他执黑子,只略扫一眼棋盘,便知此局命门之所在。嘉靖缄口不提今日宫门外的事情,自己领衔上奏这样一份奏疏,不论如何,他也应有所行动才是…然而不,嘉靖除了与自己的下棋,还吩咐御膳房送来了一桌美酒吃食。二人静坐对弈许久,在烛火映照下,嘉靖一张沉静的脸上毫无倦意。“皇上,今日宫门外——”“不提。”嘉靖落子,吃掉杨慎棋盘一角。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不甚安宁的喧嚣声。御史大夫薛林已经到了,然而当他在吕方及宫人一路引路到达此处之后,黄锦竟在门外堵着他,说未听有圣意,不放他进去。薛林立刻来了脾气,与黄锦在屋外争执了起来。屋内并不能听得十分真切,只是依稀能知外头有人争吵罢了,杨慎抬眼望了嘉靖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只是专心于棋盘。薛林望着黄锦不依不饶的样子甚是嚣张,静默了一会儿,向后退了几步,忽然猛地向黄锦冲过去,两人干脆厮打起来,薛林性子原本就火,此刻更是满口骂着“死太监”、“阉人”,一旁的下人听着无比心惊,只怕惊扰了屋中的圣驾,慌忙上前劝服,吕方送他到门外之后便离去了,离得不远时听说了此事,又重新折返,正好赶上院落中的这一幕。他厉喝一声,黄锦与薛林二人同时停下来,吕方皱着眉头,小声道,“闹也不知道看地方!万岁爷就在屋子里头,你们在外头搞的什么名堂!”“吕公公你来得正好,你和黄公公说,我是不是皇上深夜急招入宫的!?”吕方点点头,上前将黄锦拉开,黄锦一脸恼怒之色,却也在吕方几句耳语之后勉强黑着一张脸,黄锦道,“那也得让我先进屋通传一声”薛林早留了个心眼,“不行!谁知道你会在皇上跟前说什么!”“即便是皇上急招你入宫,你要进屋也是要先通传的!”黄锦也一副被点着了的样子,一旁吕方望着二人,叹了口气。“不如这样。”他对着薛林轻声道,“我与黄公公一同进屋,你就在厅中候着,我们在里屋说了什么,你也能听得见。”薛林撇了撇嘴,算是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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