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见不到他面。我不会再重复犯同一个错误了。”单嫣胸口剧烈起伏,闭目将息了好一会,略略恢复体力,向明锥淡淡说道:“行了,走吧。”明锥沉声应了,转身便向北方迈步行去。单嫣最后一次把胡炭抱紧,在他额头上吻一下,道:“孩子,姨娘先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别像刚才那样不懂事了,往危险里凑,那时姨娘可赶不回来救你。”胡炭乖巧应了,单嫣这才松开怀抱,深深看他一眼,猛吸一口气,迈步便行,可是经过秦苏身边时,看见那女子把目光望向自己,神色间颇有同情怜惜之意,又忍不住顿下脚步来,回想起刚才胡炭受伤时她那番惊惶紧张之态,知道这女子也是个用情认真的人物,自古多情多磨难,她经受的不幸怕不会比自己少。当时忍不住心中一软,再推翻了自己先前下定的决心,向她轻轻点头,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胡大哥还没死。”看见秦苏身子猛然剧震,倏尔瞪大了眼睛,这才施展起纵越术,头也不回的追着明锥的身影远去。
“单姑娘请留步!”秦苏大喊着追赶几步,却哪能把她叫停下来,空张着手站在那里,一时心湖里又是惊雷暴雨,骇浪惊涛。
两个妖怪带起的雪尘不多久便重归沉寂了。一众庄客刚才受过惊吓,此时早就逃散一空,这片光秃的泥地上便又只剩下秦苏胡炭和雷闳师徒四人。疯禅师拎着禅杖默默的来到众人身边,看见胡炭一脸怅惘,也在向狐狸离去的方向频频远眺,想到刚才正是自己攻击明锥才使他受到重伤,老脸上便有些赧然。
“小娃娃。”和尚招呼道。胡炭转回了脸,恭敬的应了一声:“大师。”
“有件事须要和你说说,”和尚说道,说完迟疑了一下,神色微有些不自然。胡炭微微一怔,疯禅师的这个表情让他有些疑惑,却不知这名满江湖的老狂僧有何为难之事,要来跟自己说,莫不是……他还在担心姨娘会找他的麻烦么?可是姨娘刚才明明说过不计较了呀?啊,对了,姨娘还要求他找回银锁盘……小童在这里不着四六的胡乱转着念头,那边疯禅师却已经排开了杂思,继续开言:“你是个心性很不错的孩子,行事大胆敢做,反应也快,很对我的胃口。我若是能收你为徒弟,真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幸事。”
胡炭闻言大喜,暗想:“这是要收我为徒了!”得意的向秦苏瞥去一眼。却看见秦苏呆呆站立在原地,兀自向着单嫣离去的方向眺望。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只是眼下正满心欢喜的,也无暇去深究缘由。
疯禅师的武技他刚才可是亲眼瞧见了的,和明锥一来一往的打得日月无光,单只交击的威势,就让一干庄客都吓得屁滚尿流了。出手如雷霆,拳脚开合之间飙风震荡,搅动风云,真是说不出的威风啊,自己若能拜师学到这份本事,那还怕什么宋必图邢人万?到时候谁敢在自己面前聒噪,一拳一个,把他们全都揍成乌眼鸡,瞧他们还神气什么。
“不过姨娘说还要回来找我,那却该怎么办?说不定姨娘也要教我法术呢,那我该跟谁学呢?”小童有些为难,只是转念一想却又振奋起来:“那也不打紧,我就两样都学就好了,谁也没说我只能学一样,艺多不压身嘛……嗯,明锥的武技也很高明,不过他的性子很坏,不喜欢我,做他徒弟一定会倒霉的,我才不要跟他学……”
他这里还在给自己的未来描画蓝图呢,不想和尚的下一句话便给他泼了冷水:“但我刚才仔细考虑过了,我还是不能收你为徒。”和尚摇着头,歉然说道。胡炭一呆,从遐思里醒回神来,愣愣的看着他,似乎是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待得弄明白和尚的真实意图之后,少年的脸上便忍不住显出失望之意,他的精神一下子便低落了一截,勾着头呆想片刻,低声问道:“大师,是不是因为我姨娘的事……她和你有矛盾……”
“不是这个原因!”和尚生气的打断他,心想这姨甥两个还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动不动就要质疑自己的操守品行,这种度人以恶的习惯真让人不爽。他却不知自己的这番猜想倒是猜中了事实,胡炭和单嫣还真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见少年面色灰白,一副失落的表情,和尚心头也掠过一丝不忍,可是他终究不是秦苏这样的温柔性子,多年来沉耽武学不问外事,他早就对一些常人情绪感应迟钝了。才犹豫了片刻,便又硬起心肠,续说道:“你还记得刚才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重伤。”
胡炭道:“记得……可是你看,我不是已经复原回来了么,长这么大,也没得过什么病呀。”
和尚冷哼了一声,说道:“哪有那容易!你当是手上长个疮,补一补就治好了么?你并没有复原回来!你小的时候受过致命伤,有高人把你救活回来了,不过你的元气已经永久受损,这个是先天症候,是什么药石都无法补救回来的。”
胡炭心中一沉,万料不到自己刚才猜测的事情全是真的,而且实情远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竟然如此糟糕。他想了想,到底不甘,又问疯禅师:“元气受损了,那又会怎样?”
疯禅师无奈的看着他:“元气受损,若是个普通人便还罢了,最多便是时常疲倦,做不了太重太累的活,或者就是浅睡浅眠,胸闷气促,受不得惊吓。可是换成是学术者,那就是个要命的缺陷,几乎就是断绝掉问鼎巅峰的可能了……”胡炭听到这里,心头便是一片冰凉,强烈的失落涌上心来。听着疯禅师继续说道:“天下所传的术法,无一不是依托于人的元气而生变化,你元气先天不足,这是根子伤到了,以后无论学的是武学,还是炼器,法术,终生都会成就有限,无法突破达境界的最巅峰。这便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的原因。”
“我能用十年时间把你教成一个高手,但终究没办法让你成就宗师,小娃娃,你不适合学我这门功法……”
“师傅,难道就不没有别的法子么,小胡兄弟这么机灵,学什么都会很快掌握的。我觉得学不到巅峰也没什么啊,有你教导他,那也是个千万人之上的高手。”雷闳看见胡炭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忍,便向师傅询问道,同时向他连使眼色,希望师傅能捡些轻软点的话来说。
哪知和尚呸呸连声,目绽怒光喝道:“放屁!什么叫做学不到巅峰也没什么!武技一道,不思进则退,不思强则弱,修的就是个必为人先!老子教过你的话你全吃进狗肚里去了是吧?若是一辈子都没机会领略绝顶风采,那还学个什么劲!回家挖坑埋死算了!”
和尚接下来又说了一些话,但胡炭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元气受损,先天不足,药石难救……”那找到厉害师傅还有什么用?那他的那些抱负又算怎么回事,笑料么?
他只知道,他完了。
胡炭心中自怜自哀,耳中一阵一阵的嗡鸣。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蜷缩起来,安静的睡上一觉。他觉得疲倦了,很累很累。几日来不眠不休的连番战斗他都没感觉到疲累,刚才大量失血身受重伤,他没感觉疲累,但是在知道自己术法之路上难有成就之后,他终于感觉到灰心了。精神一泄,疲劳便如山峦倾倒,瞬间便要压垮他的神识。
他没有怀疑疯禅师说的话。因为他知道那是真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几年来江湖行医,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他的见识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比。他曾经对自己过于苍白的皮肤和比同龄人瘦弱的身量产生过怀疑,本来还猜想是江湖奔劳和生活不安定导致的,但现在终于有确切答案了。
身边的疯禅师似乎换了话题,开始苦口婆心的说一些姨娘的坏话了,好像说什么妖怪的功法都是野路子,每一只妖怪都是各撞天命,全是瞎蒙误撞的凭运气提升上来的,根本无法形成经验来传授,他跟着狐狸也学不到什么好东西。又劝胡炭小心别和夕照山走得太近,那是个恶名昭彰的妖山……可是胡炭已经不在意了,正路怎么样,野路子又怎么样,妖怪又怎么样,反正他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想的?术法之道被堵绝,技艺无法学到顶端,那便一生都是个庸碌之人……那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朔风过耳,尖利如吼。旋起的雪花打着转撞到脚踵上,有些冰冷。
破碎的衣衫已经不能阻挡住冰雪的寒气,可胡炭也不想再运转天王问心咒来抵御了,他端着脸呆在那里,像一具瘦小的石雕一般。脑子里明明有千头万绪,可却都像手心里攥着的一把草叶灰,想捏起一头抽长,可是还没看出个究竟就断掉了。
他这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在他身边不远的秦苏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可怜的女子自单嫣离去后就僵直的立在原地,神情恍惚的,脸上表情忽喜忽悲,比胡炭更早一步陷入到混沌之境。
这姑侄二人在这一刻的表情倒又像是另一个模子里同铸出来的一样。
秦苏脑子里此刻反复回放的就只是单嫣临走前嘴唇嗫动的那一幕。
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胡大哥还没有死。”
“胡大哥还没有死!”
“胡大哥还没有死!”
“这是真的么?可是这又怎么可能,施足孝如此奸恶,又怎么会放过他呢……她……她……该不会是骗我吧?可是也没理由啊?难道她是嫉恨我对炭儿……不对!不对!是了!她真的没有骗我!她肯定知道一些事情,难怪她刚才反应那么奇怪,一点也看不出伤心呢,她是法力高强的妖怪,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法术也很正常啊,我自是不会,但她却能够感应到胡大哥的生机……”
秦苏的眼角绽起了泪花,只是却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悲是喜,抑或是悲喜交加,她的思绪此刻已经完全乱掉了,就像一锅杂味乱炖,根本无法咂辨出一个完整的味道。“胡大哥竟然还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心脏感觉到了猛烈的颤抖,嘭嘭嘭的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起来,可是与之相反的,她的身子却忽然觉得有些虚弱,双足双手软绵绵的,几乎无法承载住身体的重量了。
“六年多来我竟然以为你已经去世,我……我……”热流从脸上滚落下来,秦苏用双手遮住了脸颊。“我总是在做错事。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几年我竟然没有拼命去找你,去解救你……我怎么一点都没想过,你还活着呢……”
“胡大哥,你还活着……你还好么?”
“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