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语,很快,一个人影便浮上了她的心头……与胡大哥同行的老人,武者,只有他了。只是,会是他么?短短数年,变化怎会如此之大?秦苏的目光从那老人身上转到了小小的包裹里,又从包裹转到他花白的头发上。渐渐带上了怜悯,道是已了之事原来却未了,道是已在彼岸逍遥,却原来还在苦海沉沦,灾厄侵人之深,竟至如斯么?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了,然而这个推测的结果,却让秦苏也几乎难以相信。
她安静的看着老者运真劲给那婴儿止痛,听那本该大声哭喊而出的呼痛之声细如蚊鸣,分明是虚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她的目光里蕴满了怜惜和不忍。这本是个明媚娇妍的年纪,本应绽放光彩的韶华,却被压缩到这小小的躯壳中,日夜受痛,虽生犹死。如此苦难怎该是个柔弱的少女所应承担的呢。
秦苏从怀中取出了定神符,毫不犹豫的。这是胡炭留在她身上以备急需之用的。八张,一张也没再留下。她已经明白了这个老人为什么赶到这里,所求为何物。
“前辈,这是柔儿姑娘吧。”秦苏走近那老者身边,看着锦布中枯瘦的小脸,轻轻的说道,然后把定神符递了过去,“给她用用定神符吧,这是炭儿画的,多少有点益处。”
那老人眉毛一抬,明亮的目光直视着秦苏的眼睛。然后专注的打量她的面庞,仿佛重新认识这个玉女峰前弟子,待看到她目光中的担忧和怜悯出于至诚,那诧异的神光便迅速消去,在这瞬间他便不再像个叱咤风云的的玄关第五重武者,而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向她点了点头,也不道谢,便接过了定神符。
“姑姑怎么把定神符都送出去了!”胡炭瞪大了眼睛,对秦苏变得如此大方万分不解。她这时应该也已经认识到定神符的价值了啊。每一张符咒背后,消耗的可都是单嫣姑姑的修为,这一下送出八张去……想想都觉得心疼,这下所有的应急储备都没了,他还要再画出八张来,要不然再碰个突然事件,有个瘟毒流血的,那就糟糕了。提起定神符,他忽然才又想到那个被冷落在一旁的妖怪老爷。
“劳老爷,你怎么样了?伤得重么?”胡炭快步跑到坐卧在雪堆中的劳免身边,把他扶起来,关心的问道。
“我快……快要……死了……你快给我……用定神符。”劳老爷把住他的肩膀,借力挂靠在他身上,断断续续的说道,看样子果然是一条命去了八成,只是那眼珠子闪得飞快,然后满脸期盼的看向胡炭的怀里,让人不得不疑心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
胡炭又好气又好笑,无怪乎劳老爷能够坐拥巨万身家,依他这死占便宜的性子,若不发财才叫没天理了。略检查了一下,便放下心来,看来那老人下手极有分寸,只求克敌,不伤人命。老妖怪虽然看起来半身浴血凄惨无比,但也只断了几根骨头,想来他皮粗肉糙的,再中个三五掌也弄不死他。
当下也不计较劳老爷的小心思了,好歹也要犒赏他的苦劳,取了怀里的定神符,正要激燃喂他,哪知那据说快要死了的妖怪忽然生龙活虎起来,行动快极,一劈手便把符咒夺了过去,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我觉得……已经好一点了,吃点丹药将养将养……就可以了,这灵符我先收着……”
待得这头处理完毕,那边秦苏和老者也已经把定神符喂入那叫柔儿的婴孩口中。
这时秦苏已经确认,这老者,便是当年与胡不为同行于西京道上的老英雄苦榕。那包裹在锦布里状如髑髅的小小婴孩,正是他的孙女宁雨柔。只是忽忽数年,当年只初进第四重大修为者境界的武者,已经突破天关,变成天下屈指可数的术道巨擘,而那个在胡不为口中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变成了如今这长仅尺余的小小躯骸。
命运造化之诡奇多变,远不是人心所能揣度的。当初夜行路上的两大两小四人,生活轨迹无不发生了重大变化,胡不为今日今时仍下落不知,宁雨柔虽生却如死,胡炭麻烦缠身,就一个苦榕老人突破了境界,看似尊荣无双,然则见着孙女****饱受煎熬,他的心情又岂有轻松之时?
有谁会想想到七年后两家人的重新聚首,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劳老爷被苦榕的一掌打怕了,任胡炭说得好听,也绝不肯再靠近他十丈之内。服下丹药后,便远远的坐在雪堆里,自行运气疗伤。既不肯走近,也不想离开,他还记着要履行守护之责。胡炭无奈之下,只得一个人走了回来,看到宁雨柔已经服完定神符安静下来,秦苏却正向苦榕询问小女孩儿会变成这样的缘由。
苦榕便简略说了爷孙二人几年来的经过。
原来当年在光州,苦榕被龙爪门和万泉门的几个掌门用故人信物引走,剩下胡不为父子落单遭袭。待得苦榕醒悟中计,从青关渡飞赶回来,胡不为却已经被青龙士救走。苦榕知道青龙士素有侠名,胡不为在他手中当是性命无忧,便也不再担心。他当时一心只想把雨柔的蛊病治好,胡不为画的定神符甚是对症,宁雨柔经过月余调养,蛊毒已经十去其八了,临别前夜胡不为还给他画了几十张,更让苦榕安心,料想这些符咒吃完,便会落回一身清爽。
爷孙两个便从光州慢悠悠的向洪州行进,想要南下返回故地。谁知路在半途,仅仅一个半月之后,符咒吃完十四天,柔儿便又有了发热症状。苦榕这才知自己小看了罗门教的蛊毒,胡不为的数十张符咒将毒物炼去百之九八,只残余下一丝。然而这余下一丝却是隐在膏肓之处,最顽固难除的。若是他还同行在旁,再画个几十张符咒下去,说不定便能无碍,偏偏这时候两人已隔别月余,身处异地,这可就糟糕了。苦榕满心忧愁,找几个镇子的郎中来看,开出许多泄毒药物,却分毫没有好转。当时便立刻返程,要回到光州寻找胡不为。然而这一次,胡不为飞鸟入林,再也找不到行踪了。
苦榕无可奈何,只得一边打听消息,一边想尽办法为柔儿驱毒,找了无数名家圣手,却终究无功。好在这一丝毒性虽然顽固,毒性却已微弱许多,虽然一次次发作,缓慢侵蚀肌体,却没有像第一次爆发那么凶险,便是这样,苦榕一次次的打听消息,一边想尽办法延缓毒性,丹药,功法,真气,灵气,甚至又两度打上罗门教总坛,却终究找不到可致痊愈的手段,更把希望寄托到胡不为的定神符上来。
不幸的是,胡不为时乖命蹇,遭遇之惨难以描述,几年来波折不断,刚从一波浪潮钻出头来,又被另一波风潮淹没,消息更是廖如冬夜寒星,让苦榕一次次找寻落空。苦榕也是大毅力的人物,九州大地,南北数千里辗转,只要听到一丝风声,便以最快速度追寻过去。他知道胡不为有灵龙镇煞钉,便一路听着消息,只要听到哪里有青龙白虎现身,便会第一时间赶到,如是,宁雨柔的身体便一日弱甚一日,逐渐收缩干枯,苦榕的修为却在这长期的压力下得到淬炼,更与青龙门的弟子们发生了许多冲突。
数年追寻,胡不为的音讯在六年前彻底断绝。苦榕本已绝望了,没料想几天前,蜀山派在隆德府为门下弟子举办燃灯出道典礼,胡炭搅乱会场,却又再一次把圣手小青龙的名号传入江湖。
苦榕当时就离隆德府不远,他本来只奔着五花娘子娘子和续脉头陀而来,这二人在年前就曾给雨柔诊过,但对这样深入膏肓经脉的余毒也别无良法,苦榕怀着侥幸之念,只盼经过这几年,二人另有思路也不一定。谁料到了地头,进得庄里,他却听到了一个令他欣喜若狂的字眼:定神符。更从群豪口中听说了胡炭的形貌和所做所为,这才连夜不停,从隆德府一路追赶,到底在颍昌府追到二人。
“胡兄弟这几年的遭遇,我约略也听说过一些,”苦榕对秦苏说道,“我去过玉女峰,不过没遇到你师傅,后来又和白掌门打了几次交道,终是不得头绪,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是什么处境,还望姑娘告知。”秦苏能够从他只言片语就推断出他的身份,自是和胡不为关系匪浅,重友及其亲,苦榕虽然功法超卓,却也没有因秦苏的修为年纪而小视她。
当下见问,秦苏便也毫不隐瞒,将胡不为那两年遭遇的祸事一一讲述出来,从光州脱险,逃入山林,解救了自己后却又被青莲神针误会,出手封镇了魂魄,自己夤夜脱逃,带着他一路北行到江宁府,进贺家庄,得范同酉相助塑回魂魄,却又接连遇到奇案司和施足孝的追击和埋伏,最终二人在光州郊外死别,经历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全都道了出来,回想起六年前那一场痛彻肝肠的诀别,触动心神,自然又是一场哀涕沾巾。
苦榕听得拧眉不语。在心中暗暗叹息:果然是好人多磨难么。早在当年同行之时,他就曾直言赞赏过胡不为的性情,重情重义,谦抑守礼。如斯心性者,于国于家,于道于民,无不同称良益。然而这天地间竟似不容为善者,越是温和不争之人,遇到的挫折灾祸越比常人为深。这数十年来走南闯北,这等贫善之家祸事连踵的惨剧他已经不知道听闻过多少。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近于道。胡不为虽然性情狡黠,然而所思所为,终究不脱其小农出身,不求大名大利,不涉大是大非,可谓与人无争,他一心孜孜所求,也无非是想要把爱妻救转回来,但便是如此一个人,却惹来灾劫不断,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沉默了一会,苦榕道:“如此说来,胡兄弟在六年前就已经遭遇不幸,我还以为……他尚在人间。”他这几年一直在追寻着青龙白虎的踪迹,只道是故友还在人间,不料想今日却听闻到噩耗,心中甚为难过。忆及当年同行的往事,二人言语相得,不免有些黯然,更忧心于孙女的病情再起波折,心头更是抑郁。
秦苏迟疑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昨日单嫣告诉她的消息说给苦榕。胡不为尚在人世,这消息对她而言委实太过震撼和重大,实在给人一种不真实之感。昨日乍听之下,心神激荡,本是确信无疑的,但经过一晚思索,现在却没昨日那般坚信了。她有些摸不准单嫣的心性,这只狐狸的表现与胡大哥口中说的那个温柔善良的妖怪妹子可是相差得太多了,谁知道她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假。现在面对苦榕,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讯息告诉给他。苦榕功力深厚,第五重玄关的觉明者,这是秦苏迄今为止所听闻到和接触过的最强大的人物,若是他肯尽心相助,想要从施足孝手中救回胡不为,应当不是难事。但假若单嫣告知的只是个假信息,让苦榕白白受累一趟,这要多难堪。
在心里想了又想,秦苏到底还是压下了央告苦榕出手的念头。她在心里暗道:“若是单姑娘没有骗我,胡大哥还活着,那么以她对胡大哥的情谊,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受苦的,她定会倾尽全力前去解救。她在夕照山上地位尊崇,有那么多妖怪肯听她说话,能发动起来的力量只会比苦榕老前辈更高。”但秦苏也不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放到单嫣身上,苦榕功法卓绝,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助力,岂能轻轻就放跑了他?思量来思量去,正盘算着要怎么拖一拖苦榕的行程,备作将来不虞之需,一瞥眼看到身边胡炭正满面严肃的站着,心中突然便有了计较。
“想要让苦榕前辈出手,把胡大哥救助回来,到底还要借助这个孩子才行。”她心想道,刚好昨天还担忧炭儿的心魔和功法教授问题呢,这不面前就有个现成的好师傅!若是苦榕肯将炭儿收为弟子,那就一下子解决了所有难题。胡炭的功法教授自不必说了,若是隔日过后,透个风声出去,他知道弟子的父亲正在被人驱策折磨,炭儿再从旁软声求央几句,这做师傅的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不说秦苏此刻的暗中筹计,胡炭这时却是收起了跳脱心态,难得的严肃了起来。长到九岁,他这是头一次完整听到父亲的过往经历。过去只知道父亲受人冤屈,背着恶名被人追杀至死。现在听姑姑一一述来,其间经历竟是如此波折起伏和惊心动魄。他一言也不发,抿起嘴唇,把双拳攥得紧紧的,只在心中想道:“原来爹爹竟然遭到如此不幸!玉女峰,龙爪门,奇案司,还有那姓施的,这些恶贼都是凶手,就是他们联手害死了爹爹!等我长大了学得本事,总要一个个打上门去,给爹爹找回公道才行!”
脑海里忽的忆起幼时父亲背着他在山林中踽踽穿行的零碎片段,父亲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腐叶堆里,秋雨打湿了肩头,磨损褪色的青布袍子便分成暗青和淡蓝两块,脖领处沾着几片湿漉漉的黄叶。他一手护紧了自己,探头探脑的,警惕着暗处不知名的危险。远近但有一点异常响动,他都会满脸恓惶的停步下来,细辨半天才又重新迈步前行,那一幅情景在这一刻间变得鲜明无比。
父亲的胆子实在说不上是大。虽然其时胡炭年纪幼小,到今日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但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里最深刻的场景还是父亲满面煞白,一副惊慌的表情,然后使劲把自己往他身后藏。显然,这样的事情不是经历了一次两次。若不然,不会形成这么固化的印象。
就这样的父亲,分明就只是个胆怯却又走投无路的寻常汉子,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这些人眼睛都瞎了,如此加害于他!胡炭咬牙想着,不觉忿恨满胸。
他这边默默回想着当初在山中的经历,便没注意听秦苏和苦榕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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