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看了一眼,才发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细很细的银链,他记得上回并没有看见。
片刻,孟遥伸手去揭锅盖,“好了。”
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孟遥往锅里撒了些调料,“上面那排有洗干净的大碗,帮忙拿两个。”
丁卓点一点头,走过去把碗取下来。
起锅之前,孟遥往锅里丢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后拿起一只碗,把面条挑进去。最后刚刚好装了两大碗。
丁卓一手端起一只碗,“你拿筷子。”
孟遥抽了两双筷子,在凉水下冲了一下,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厅。
丁卓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喜欢吃这个?”
孟遥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点小癖好。”
两人面对面坐下,开始吃面。
孟遥尝了一口,问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丁卓先没吃饱,这会儿胃口又被勾起来,吃什么都觉得香,嘴里含糊说道:“不用。”
热气袅袅,孟遥抬眼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像是浸在温水之中的,柔软的悲伤。
这场景似曾相识。
高一,在元旦晚会上知道了丁卓这个人之后,有一回孟遥在学校外面一家拉面馆吃面,又碰见丁卓。
他一个人,面端上来以后,掰了双一次性筷子,埋头开始吃,全程几乎没有抬眼。
其实很普通的情景,她却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钱,背上书包走了。
这之后,她时常在校园里各个地方碰到他。
有一回,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上完课,孟遥跟体育委员一块儿去器材室还排球。
从器材室回来,穿过操场回教学楼,经过足球场时,孟遥忽看见丁卓就坐在前面的双杠上。
那时候离高考还有两个月,高三学生全力备考,几乎不怎么出来活动。
他可能是刚打过球,额上还带着汗,手指揪着t恤,慢慢扇风。
微风,夕阳,少年,白衣。
彼时的孟遥还执著相信着那些文字诗句中描写的一见钟情,相信她与他一次一次的碰面总有一些冥冥注定的因素。
忽然,球场上有人喊了一声:“丁卓!”
丁卓应了一声,从双杠上跳下,稳稳落地。
那一刻,孟遥感觉自己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按理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单方面的关注甚至不足以编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着匆匆结束。
可后来——这后来远得她难以置信,她还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边的过客。
“想什么?”
孟遥回过神来,忙说,“没……”
“你面都要坨了。”
孟遥赶紧低头吃了两口,含含糊糊说:“没事,能吃。”
丁卓看着她。
孟遥被他盯得不自在,脸恨不得埋进碗里去。
吃完,孟遥把碗筷收进厨房,往水槽里倒了点儿热水。
丁卓走进来,“要不要帮忙?”
“不用。”
“你手不是生冻疮了么。”
孟遥从架子上取下一幅胶手套,晃了晃,“你去外面坐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了。”
丁卓还要再说什么,放客厅里的手机响起来,他走出去接电话。
孟遥洗完碗筷,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取下手套冲洗了一下,重新挂起来。
走回客厅,却见丁卓倚着窗户,点了一支烟。窗户开着,外面刮进来的风,隐约带着寒意。
孟遥踌躇片刻,走过去。
丁卓听见她的脚步声了,但没回头,“……方竞航的电话,他刚去普外科看了一眼,我师弟已经没什么事了。”
孟遥默默点一点头。
丁卓微微偏过头,去看孟遥。
她站得有一点近,身上还带着一点儿洗洁精的味道。
丁卓一时沉默,风吹进来,烟灰簌簌往下落,腾起的烟雾扑面而来,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问她:“你怀疑过你从事的工作的吗?”
孟遥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眉头微微蹙拢,眼里笼罩在深重的倦怠。
“当然。上回跟你说过,同行颠倒是非,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记得曾几何时,我们还有个‘无冕之王’的称号……我当时报考新闻专业的时候,或多或少有一点新闻理想,这个世界或许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但即便一只萤火虫,也能照亮一片叶子的世界……”她顿了下,声音有点苦涩,“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四年时间,只是证明了我所坚持的理想是空想……”
丁卓深深吸了口烟。
“丁卓,你们不一样。”孟遥看着他,严肃甚而有点隆重,“确实有人颠倒黑白,有人是非不分,但你们每看一个病人,每做一场手术,都有可能使人摆脱病痛甚至死亡……”
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声,“没这么大本事。”
“我爸是得癌症去世的,”停了一下,孟遥接着说,声音更平静缓慢,“发现得晚,已经没法治了。那个时候,我很讨厌去医院,也觉得医生既然治不好病,算什么白衣天使——长大以后才发现,这想法多傲慢啊,你们跟我们一样只是凡人,任何一个凡人,面对生老病死,都一样无力。只是我们无力而无为,你们虽无力,却能有所为。哪怕这所为不一定有用,于病人于亲人,或多或少是个安慰。”
这段话,比起前面那几句,让丁卓好受得多。
今天,出手术室,给孟遥回电话,听到她说在医院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她低沉轻柔的声音,从鬼蜮中拉回了人间。
她充满了烟火气息,像是他每回下班走在路上,看着那些亮灯的窗口,想象的背后的那些人,那些事。
每每在他觉得极冷的时候,让他看到一星的火光。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把目光定在她脸上,“……怕吗?”
“嗯?”孟遥没反应过来。
“今天听见新闻的时候。”
孟遥点一点头,声音沉下去,“小时候赌天发誓,动辄做不到便不得好死,不把生死当一回事。而现在,把生死看得很重,却总有人不断告诉你,有时候生死倒悬,其实发生得比你信口胡说的一句赌誓还要容易……”
冷,或者是先前积累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她神情里带着一丝惊惶和倦怠,肩膀微微耷拉着,灯光在背后,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笼着她的五官。
外面一片昏暗,很远处有一点灯光,夜色中朦朦胧胧。
丁卓心里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辨不明,“孟遥。”
孟遥抬眼,转过头来。
她眼睛里浮着一层雾气,染着水光。
丁卓咬紧了香烟的滤嘴。
孟遥眨了下眼,仿佛是感觉自己情绪有点过于外露,很轻地抽了下鼻子,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
丁卓便感觉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攫住他,之前那团没有形状没有边际的雾气渐渐露出一点轮廓……
孟遥笑了下,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转过头来,似想让他看见她没什么事,然而眼眶让她揉得泛红,眼里更是雾气弥漫。
丁卓心脏抖了下,所有事儿都不想去探究,也不用非得说清原有,他把还没抽完的半截烟摁在窗台上,伸手,一把把她搂紧怀里。
他感觉到她身体僵硬了一瞬,然而并不是因为抗拒,片刻,她像是被风吹弯紧绷的芦苇,又缓缓地舒展开来。
他嗅到她发丝上的香味,有一点甜,心里顿时就觉得平静,又有一种久未有过的满足——在医院台阶上,他就想这么做了。
孟遥过了许久,才觉得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他身上带一点消毒水和烟草的味道,铺天盖地地罩过来,让她几乎迷失了自己的呼吸。
事实上,她不敢用力呼吸,她衬衫的料子蹭着他脸颊,是真实的;按在她背上的男人的手掌的重量,是真实的;头顶上沉稳平缓的呼吸,是真实的;靠得如此之近的体温,也是真实的——可它们的组合,却显得如此不真实。
孟遥悄悄地伸手,攥了攥他衣袖的一角。她手指出了点儿汗,袖角有点儿硬。
许久,就在她再度开始怀疑这是在做梦的时候,她听见头顶传来丁卓沉沉的声音:“别这副表情,我真没事。”
孟遥身体僵了下,片刻,委屈潮水一样地漫上来,“……你不用安慰我,”她伸手,推了推丁卓,“……也别从我这里寻求安慰。”
丁卓反而又用了一点力,把她抱得更紧。
……有一点是清楚的,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他找她的真正原因,就必须得开始扯上了“同乡”的幌子。
不是电光石火、魂悸魄动才叫动心。
孟遥闭上眼,心情涨潮一样,起起落落。
许久,还是另一种心情战胜了此刻对于这梦寐以求的温暖的贪恋,她伸手,很用力地推了一下丁卓。
丁卓顿了一下,松开手。
孟遥转头看他,眼里有泪,“……你做得到吗?”
这话,多么没头没尾,然而丁卓听懂了。
外面有一只蛾子,循着灯光飞进来,落在窗户玻璃上,扑棱了一下翅膀,朝着天花板上吸顶灯飞过去。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很久,丁卓伸手去摸口袋,才想起来烟放在茶几上了。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强迫自己这会儿一定要捋出一点头绪。
然而,一旦去想,越来越多理智的声音就渐渐盖过他忠于内心的本能。
他后退一步,背靠着窗户,几分颓唐地看着孟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疑问还是求救:“你觉得,这是背叛吗?”
孟遥紧咬着唇,“……我不知道。”
读高中的时候,和曼真探讨过这个问题,要是有一天,喜欢上了同一个人该怎么办?
曼真说:“那就让给遥遥,遥遥胆子这么小。“
她说了什么呢?
她笑了笑说,“我要是不小心跟你喜欢上同一个人,不会让你知道的。”
后来,她发现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中的一些无心之言,突然就成了谶言。
大三那年,曼真给她发来一张照片,“遥遥,这人,我一定得拿下。”
照片里,丁卓立在旦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门口,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
从此,这个人在孟遥心里就成了秘密。
更漫长的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
最后,还是孟遥先开口。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怀鬼胎,但事实上自己才是无欲无求的那一个,因为心里早就笃定了,两个人没有可能。
“……这么晚了,你要是不介意,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吧。”
丁卓没吭声。
孟遥就当他是答应了,转身回房间,把上回跟他逛超市时买多的毛巾和牙刷找出来,放去浴室。
等出来的时候,丁卓还站在窗前。
孟遥抿紧了唇,走回浴室。
冬天热水器里的水要放一会儿才热,她把挂在墙壁上的花洒取下来,开始放冷水,放了一会儿,水开始热了,狭小的浴室里,渐渐腾起白雾。
孟遥把水关小一点,立在浴室门口,喊了一声。
片刻,脚步声向这里来了。
“毛巾在架子上,牙刷在这儿……”孟遥指了指流理台上,“你先洗澡吧。”
她把花洒关上,从里面退出来。
她手上沾了点水,那架子上的一块干毛巾擦了一下。
丁卓目光在她手背上扫了一眼。
孟遥垂着眼,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片刻,她听见浴室门锁上,里面传来水声。
她回房间衣柜里翻出一条厚一些的被子,从床上拿了个枕头,放到沙发上。
她在沙发上坐下,沉沉地叹了口气。
桌上放着丁卓的烟和打火机,她拿起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犹豫很久,她把滤嘴含进嘴里,下狠心,猛吸了一口。
呛而辣,她眼泪立刻就出来了。
二十分钟,丁卓洗完澡出来了。
没带衣服,他只能将就穿上原来自己的。
走到近前,孟遥闻到他身上有点湿润的水汽,混杂着沐浴露的甜香,盖过了他身上消毒水的气息。
孟遥站起身,去卧室给他找吹风机。
丁卓坐下,拿干毛巾擦着头发,一抬眼,发现烟灰缸里躺着一截只刚抽了几口的香烟。
片刻,孟遥拎着吹风机出来,递给他。
丁卓接过,什么也没有说。
“你坐一会儿,或者要不先睡,我去洗个澡。”
丁卓点一点头。
孟遥去卧室拿上睡衣,进了浴室。
哗哗的水声中,丁卓身体往后靠,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沙发上。
谁也没说狠话,因为心知肚明,断不了。
迈出第一步不难,难的是,后面该怎么走?
他从来不是逃避型人格,以往遇到事情,不管什么,最后总要给它们一个合理的交代。
可现在这件事,像是道复杂的数学竞赛题,怎样都找不出那条能做出最后答案的辅助线。
违心的话,他说不出口。
然而此刻让他条分缕析自己的想法,却并不是一是一,二是二那样的简单。
他摸了支烟,点燃,一边抽,一边试着为起码看得见的以后找一条路。
许久,孟遥从浴室里出来,到他旁边坐下。
她接上吹风机,一时间只有嗡嗡嗡的声响。
孟遥把头发吹到七八分干,关上吹风,拔下插头,正要起身,丁卓喊住她。
她顿了一下。
灯光照得他们表情一清二楚,一样微蹙的眉,一样茫然疲惫的眼睛。
“这话可能听起来不大负责,但我还是得说。”丁卓看着她,也没斟酌用词,“……你能不能给我些时间?”
孟遥睫毛颤了一下,“多久?”
丁卓微抿着唇。
“丁卓,上回,我们是怎么说的?”
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辈子也到不了岸。
孟遥抬眼,看着他,“……等筋疲力尽,到哪儿是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