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以身相许的：爱的故事

;  想来，怀孕五个月之前没有任何症状的我，实在是高兴得太早，此刻各种怪症状一起报到。

    我每天晚上做噩梦，半夜抽搐醒来，全身疼痛不已。我总是梦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兵医院，我的四周到处都是尸体，还有一些肢体不全的鬼想要接近我。我大叫醒来。

    平时我独居习惯了，还好这时有我的姐妹淘和秘书轮流陪伴我过夜。网络上又开始流传，有人看见我在医院哭得很伤心的事，记者来问我：“怎么了？”除了否认，避免制造更大的新闻，我并没有更好的做法。还有一些奇怪的医药记者，找了妇产科医生来骂我不做羊膜穿刺是高龄产妇最坏的示范——我当然也不必告诉他们，我和我的孩子正在生死边缘挣扎，谁有空在意什么全国示范。

    这一段期间，我已经明白媒体像鲨鱼一样，实在嗜血。如果你没流血，它们也会咬你一口，再引更多鲨鱼来。

    我的父母当然也都不知道。

    节目制作单位还在此时做“双胞胎大集合”单元来湊热闹呢。我除了强颜欢笑，也不能多说什么。我告诉自己，维持正常生活，活下去，能撑一天是一天。我带着胎儿心跳侦测器过日子，只要听不到心跳，我就有点歇斯底里。

    第二十九周的第一天，我知道我不行了。

    我完全没法吃东西，没法走路。去检查，医生也看不到胎儿，因为他被水覆盖了。我的身体内全是水。

    不是水肿，而是灌满了水。连胯下，腹股沟，都有水声。这么说好像很轻松，事实上，我的五脏六腑全被水挤得没有空间，难怪我吃不下饭。那不是痛，而是垂死挣扎的感觉，身体像个快要炸开的水球。

    医生用粗管针插进我的肚皮导水，天哪，竟然导出四公斤的水！导出水后，我终于有饿的感觉。那晚，吃了一顿饱饭后，第二天醒来，抽掉的水又出现了。第二天，又抽出三公斤的水。

    那些水，是我的体液。

    监听胎儿心跳，有几分钟会掉到一百以下。医生说，胎儿应该有一千四百多克。我说，就推我去剖腹吧。“要不要挑个黄道吉日？”医生还跟我说笑话。

    宝宝出生，苦难却未结束

    紧急状况，并没有太多选择。

    我被送到一家有早产儿照护中心的医院。一家对我来说很陌生的医院。剖腹之前，我的血压高到205。我听到一位医生说：“怎么这么小？”我就昏过去了。

    原来的医生说有一千四百多克，没想到，只有九百一十克。抽脐带血的人，在脐带里连一滴血也抽不到，显然胎儿长久在没有营养的状况下，也不太可能长胖长大。

    麻醉解除后的痛苦很难形容，我觉得自己有一半的身体瘫掉了，不是我的。我清醒着，但很不舒服，只有一直想着巴黎的塞纳河畔，我对自己说，不能死啊，至少还要再去一次巴黎。如果我们的身体不能脱离痛苦，那么，让自己的心飞到别的地方，是减痛的最好方式。

    我不敢问孩子怎么了？我知道孩子在加护病房内，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她出生时足足有两天的时间，一动也不动。

    我以为，至少我的身体已可脱离“生不如死”的感觉，殊不知，像炸开的水球那种感觉，还要再感受一次。

    第二天早上，我清醒过来，这几乎唯一清醒的时刻，到了下午，我又陷入医生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的高烧昏迷。巡房的医师又镇定地说：“是有产妇这样，正常现象吧。”

    然后，我的身体又到处充满了水，腹股沟和胯下又肿了起来。最离谱的是，产后第二天的肚围比第一天大十公分。阴魂不散的水又来了。不是说

    妊娠毒血症在产后三天会自行消失吗？我又开始吃不下、举步维艰，不是因为伤口的缘故。医生说，可能是某种感染。

    我一方面要应付自己的痛，一方面，因为新闻出来了，说我生死未卜，各方好心人士都想要来医院看我，有远方亲戚，有以前的同学。他们真的不知道，我说上三句话就已经痛苦不堪。还有一个天才同学打电话约所有同学在我的病房开同学会呢。这件事也让我学到一个经验，如果病人还没痊愈，千万不要为了探望而探望。

    由于是普通病房，根本没有门禁，我的病房门口还有两台摄影机没日没夜地拍。医院的公关室不断发表告同胞书，说明我孩子的状况。我和孩子的各种检验报告都成为新闻材料，甚至有人施压要每天在发高烧的我在医院开记者会。

    我的生产好像成了新闻发布会，但几乎没有人在乎我是否能活着出院。我到现在还很不明白，为什么护士小姐们都认为我很严重，而医生却都说没关系，告诉我这是自然现象？我是在危急时刻被送进这医院的，我的主治医师不是这个医院的医师，所以一点也使不上力。

    我们只好很明白地告诉医院，请尊重我的**权。

    记者跑不到新闻，就用编的。有位女性医药记者还编造说我制造假病历，说我是因找整型医师缝合伤口才感染之类的。在我还没出院时，她大概每两天编一个头条吧。

    我还是垂死挣扎。每天下午固定时间就发高烧。不断验血验尿培养了好几天，也查不出到底感染了什么。这家医院根本没有断层扫描。第七天发高烧的晚上，有位整形外科医生同学来看我。他好心地看了我的伤口，发现伤口是冷的，附近都是烫的。而且皮下组织大规模的瘀血，待过感染科的他说，大事不妙，如果我不救你，你一定会得败血症！当晚三个医生朋友，躲过狗仔队的镜头，把我送出这个并不准备让我出院，也查不出我病因的妇产科病房。

    说也奇怪，当天在另一家医院做完断层扫描，医师又为我在同样伤口开了一次刀，把肚子里头的血块都抽出来后，我的烧就退了。

    这位救我命的医师后来被罚了四万元。因为他在“不是自己的医院”帮我开刀。这让我对于官僚单位“宁可死一个人，也要让报纸有文章做”感到十分无奈。我把这笔钱汇给这位医师，他说宁可自己缴，请我把钱捐给早产儿基金会。

    为了安全，我还是打了七天的抗生素。强效抗生素打到后来血管都碎裂了，连抽血都抽不出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段期间，我的孩子还在原来医院的新生儿加护病房插管。第三天，她动了，医生拔管（插管太久有很多后遗症）后，她又喘不过气来，重新插管。她从0.5cc的奶开始喝起，是用棉花棒沾着嘴唇喝的（每次有妈妈们抱怨她们的孩子很难喂，我都觉得她们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孩子的病历上写着：极重度早产儿，视网膜剥离，脑重度出血，重度黄疸……出生后有“脱水”的反应，体重在第二天降到只剩八百克。“如果健康的孩子刚出生时有十分，你的孩子只有一分吧。”护士在孩子出院时才对我说。

    我没有坐月子，高烧退了之后，我每天回到原来的医院去看她。半个月后，她可以连着管子出保温箱，我便开始在医师嘱咐下进行“袋鼠疗法”，简单说，就是把她放在自己胸前，让她有还在娘胎的感觉。

    我是一克一克看她长大的。如果某一天，她排泄物多了点，体重减轻了，我就睡不着觉：她多了十克，我就欣喜若狂。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是透明的，只有手会动。三十一公分，小小的，瘦瘦的，真的很像ET。

    她出院时已是出生两个半月后，那是她真正的预产期，当时也不过二千三百克。

    我非常感谢小熊的主治医师，方丽容医生，她向我保证，你用命来生，我用命来救。她是我们一辈子的大恩人。虽然我在同一家医院差点送命，但并不认为自己送错医院。我想，这是上帝的选择。在我的祈祷中，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最重要的。

    那段时间她一直哭，只好唱歌给她听。我自己没办法唱歌时，也请爸爸、祖母甚至好友唱歌给她听。有趣的是，过了三岁之后，她好像被谁提醒似的，全数记起了那些歌。

    我常笑说，我的泪水在她出生后、出院前的那两个半月中流光了，我的悲伤情绪似乎也全数用尽。后来遇到挫折，我几乎未曾悲伤过，只剩下些许愤怒而已。很快的，我就会往好处想，往我觉得对的地方去行动。

    比起看着一个只有九百克的孩子，还有什么事好悲伤呢？

    比起吃不下，睡不着，有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在你肚子里躺着，你全心拼搏只为保住活着的那一个，还有什么事好绝望的呢？

    我看到了上帝之光。在我每日无数的祷告下，小熊克服种种困难，变成一个健康活泼、笑如蜜水的孩子。

    她应该忘记出生前的种种艰难了吧。我好想告诉我的孩子小熊一个故事。

    从前有很多天使等着被生出来……上帝问一个天使说，你有两个选择，你要选择“出生很容易，后来比较辛苦”，还是“出生很困难，后来愈来愈好”的？

    这个天使很聪明，选择了后者。

    前面受了些苦，把人生大部分的苦都领教过。后来，她就会过得愈来愈幸福。这是个聪明的选择，不是吗？

    我轻描淡写写下这个小熊出生的故事，不加任何渲染技巧。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坚强的爱的故事。不管我吃了多少苦，都不重要，因为爱，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人生，愿赌服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呵。

    （本书为《乐观的孩子才好命》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