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的,这区区五千人抛却了曾经过往,家乡亲人,只为跟着一个银枪将军,不计生死的困束京城!
这种又惊又喜,有悲又怆的交杂五味,怕也只有她一人品得出其中真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她问了,他也答了。
消失的队伍再度出现,为了姜檀心驻守紫禁门已成了落地砸坑的事实,那戚无邪呢?他又在哪里?
*
呵一声,驱马急行
山道小路上,两匹黑色战马溅泥狂奔。
马儿已奔驰了昼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个拐角处马蹄子颤抖打滑,整个马身竟斜斜地飞了出去,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马背上的一袭红衣飞身而起,脚尖轻点一侧的树干,稳稳当当地落地。
他扭头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马匹口吐白沫,马眼如环,不禁眉头一蹙,瞳孔染上三分嗔色。
太簇勒住马头,喝声急停,他滚鞍落马疾步跑了回来,看了看地上的死马道:“离这里最近的驿站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主上先骑属下的马回京,我明日便赶到京城!”
自打知道姜檀心失踪的消息,戚无邪便一言不发,周身笼着的杀气生人勿近。虽然知道东方宪的心思,她定是平安无恙,甚至过得比外头军营里粗粮窝头,枕席卧底的生活要好上太多。
可也正因为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才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胸腹中冒了出来。
该死,他真该死!
不执一言,戚无邪抿着薄唇,俊逸无俦的面容寒如冰霜,冻结了眉心天成的魅邪,也定格了嘴角边张扬的杀意。
他掸尘而行,擦过了太簇的肩头,朝着他身后的马匹走去,冷言留下了句话:“你回东厂,重启十二暗卫,除了姜檀心,本座还要东方宪的命”
太簇扭身捧了个手,垂首道:“是,属下得令”
戚无邪走到马边,还没有扶鞍上马,便已察觉马匹周身的颤抖——马儿跑得大汗淋漓,热气直喷,它的四肢不停的踉跄,不安的扭着头,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也要翻倒。
长眸威胁地眯成一条线,恼怒的杀意从刺目的红袍外满溢而出,马儿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撩着马蹄子,不停地往后退去。
太簇见状吃了一惊,忙上前勒住马缰,一边呵声一边往前拽动。
可这畜生就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戚无邪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更没有什么好耐心,对于人尚且不爽便杀,何况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畜生。
掌风一扫,马脖子便和马身分了家,滚烫的血液减了太簇一脸,也渐了戚无邪一身。
殷红的血融于他的血色红袍中,须臾便没了踪迹,好似他本就是一口血腥的深井,只有他包容尘世间一且杀戮,镇压枉死的咒怨和冤魂。
长长一声马嘶在山道中显得十分空旷,回音缭绕山林之间,惊起了休憩在树梢的几只林中鸟雀。
余音渐消后,由轻到急,由近到远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从下山道上竟然有马匹奔了上来,细听声响,大约有三匹。
戚无邪朝太簇看了一眼,意味明确。
太簇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他们站在路边,等候着来人。
马匹飞驰而来,在飞速掠过他们面前之时,太簇果断出手,掌心三个石子飞速打出,打在了马匹的额首之上!
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前脚一折,纷纷跪地倒下——
戚无邪定睛看去,一匹马上乘骑着一个女子,身量娇小,杏黄色的薄衫衣袂灵动,发髻上嫩黄的发带逆风飘扬。
侧首琼鼻一点像极了姜檀心,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从林中飞身而出,一揽手将人从失控的马身上救下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松开了手,反而捏上了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起了头。
多年不见,曾经的小女孩也出落婷婷,青葱般的年纪勾勒了姣好的容貌,她长得三分像姐姐,却更有自己的几分清冷孤傲。
“为什么是你?”
姜禅意仰着头退了一步,只觉戚无邪捏过的下颚冰凉一边,她的小脸略有些苍白,压下惊魂未定的心,螓首微偏,毫无惧色地对上了戚无邪的眼睛。
时隔多年,她一如从前般,即便对戚无邪的“杀父之仇”已然释怀,可她曾如此欺骗过他,也深知姐姐“死”后的两年时间,他遣派了东厂暗卫对自己劫杀追踪,让她过了许久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流浪生活。
单凭这一点,对他,她也友好不起来。
理了理襟口,她背手再后,仰着脑袋直视戚无邪,轻讽道:“不是我,难道还是姐姐不成,督公寻我这么久,早些日子突然便放过了我,小女子感恩戴德,特来言谢”
戚无邪面色一沉,冥黑的瞳孔愈加深邃:“你知道,本座现在没有那个心情”
姜禅意清冷抬眼,瓷娃娃般的面容灿然一笑,她耸了耸肩,扭身牵过身后的两匹马来,漫不尽心地交到了戚无邪的手中。
她看了看太簇,直言道:“是我师傅叫我来的,他前几日夜观星象,今日有尧舜桥的天象,怕有星沉地动的劫难,也是异星逼宫,帝星有难的征兆,他说戚保动手必在今夜,故派我前来接应”
太簇闻言不解道:“何为尧舜桥?”
姜禅意摇了摇头,点了点昏暗未明的天色道:“我并不知晓,大概是天灾前的示警天象,不过师傅早有安排,我姐姐的安危你们大可放心,详情我们广金园再谈”
戚无邪余光出扫向她,言问:“是小五?”
太簇听得一头雾水,倒是她意兴阑珊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腹有经纬,手握奇谋良策的督公大人。不错,是宫里的小五偷偷给我和师傅传地消息。当日东方宪扮作你的样子在军营外掳走了姐姐,一直将她囚在浮屠园中。小五也跟着一块回了京,他顾念师兄弟的情谊,却也担心姐姐的安危,所以暗地里联系了我和师傅,请我们将消息带去陇西”
姜禅意一边说一边翻身上了马,她双手攥上了马缰,浅声道:“小五托我带给督公您一句话,他说他愿意肩挑起匡扶汉室的重则,江山路是由骷髅白骨铺就,以一人殒命而不忍,白白让苍生黎民多少战火十几年,这是小慈悲,并不兼济天下的大爱,他愿意征伐复国,只求督公一件事,待京城城破,饶过东方宪一条命……”
她言罢,戚无邪已翻身上马,留下了冷漠的背影。
他要的事,他预判的结果一步不差的衔接,严丝合缝,珍珑棋局的终盘剿杀皆在他的心线之间。放小五走,等他见识过真正的乱世烽烟,蹀血被难,他才会有真正的帝王之心,汉家王朝才会有复国的未来。
为了汉室,他受千夫唾言,更受爱人的怫然一指,算计局势,猜度人心,最后把姜檀心也放在了珍珑棋局之上,让她带着叶空,一路引着戚保攻往京城。
他做了每一件该做的事,而每一件都臻善臻美,恰如这一些只是历史洪波的推手,他也仿佛只是其中的浮游一芥,不是操盘弄局的始作俑者,而身不由己的顺势沉沦。
可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甚是感觉疲惫无力,枉他自诩生死无界,随心逍遥,原来,所有一切看似恣意的随心态度,都是掩盖心底一份执念的伪装外表。
刨根问底,追究根源,他仿佛仍是那个行错事的孩童,*着上身跪在中军帐门外,由着严父鞭抽教言,把忠君爱国的信义教条,永世刻入骨髓。
倾覆天下只为摆正自己的倒影,颠倒轮回只应汉室称王,他可以不承认,却不能不相信。
正义凌然往往狼子野心,邪门歪道却是至纯之正。自古邪不压正,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戚无邪,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
……
三人三骑绝尘而去,奔赴黎明拂晓的紫禁之巅
*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黑压压的陇西铁军涌入紫禁门外的四方广场中。
红墙琉璃瓦,天角地四方,将如潮的铁军包裹起来,皇室威仪的斑驳红墙在铁甲士卒边如此脆弱,似乎手一推,便能坍圮成齑粉,城防形同虚设。
红墙上除了剥落的粉尘,还有被大火灼烧地焦黑。
登在指挥云车上的戚保永远不会忘了,就是在这个地方,戚无邪曾送了他场万劫不复的地狱炎火,夺去了五千将士的性命,让他和万木辛亲手送葬了白马义从,然后狼狈不堪的逃至晨阳门,再以失败者的身份回到了陇西。
东山再起,势洗前耻。
四方阵营分翼两侧,重甲驽钝阵列前头,弓弩手潜藏与后,中军有清一色的铁甲步兵组成,原本机动的轻骑兵此刻也穿上了甲胄,分立大军左右两翼。
队伍末后是三十辆四轮板车,上面架着硕大的牛皮大鼓,另有身形健魄的擂鼓手抡着手中鼓吹,有序合拍地捶着鼓面。
鼓声点点,缓慢而坚决。
士卒们目色峥嵘,盯着紫禁门后权柄的制高点,他们的心潮澎湃,似乎这几个月的跋涉苦难,征伐杀戮,都是为了今日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这道门。
脚步声趵趵,整齐划一,更加振奋了将士们的士气。
他们停在了紫禁门楼之下,三军肃穆无声,唯有主帅的云车辘辘而响,碾过城下青石板——
不等他靠近城门,一支箭矢嗖得从城门上射下,牢牢钉在了云车前一丈处。
哗!
陇西弓弩手纷纷拉起了手中的弓弦,瞄准城墙之上,只待戚保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抬手一个制止的手势,戚保仰头看去,见城门上两抹艳红毒目三分。
“戚无邪”负手在后,揽着身边身着金红凤袍的姜檀心,笑意恣意魅邪,他眸色中的凉毒,让本就灰败的城墙愈加黯然失色。
比起“戚无邪”的张扬,姜檀心显得沉静更多,她周身无力,依靠着身边人勉强站立。
再见久违的戚保,只见他鬓发已染霜色,曾经威严赫赫的一道武王,此刻面色暗沉,唯有眉间的厉色不改,仍由战场枭雄的本色。
见到戚无邪和姜檀心的一瞬,戚保的心如坠深渊,一场进退左右的赌局他显然押错了宝,无竭必定在京城!
戚无邪放弃了外城九门的防守,只为将他的大军引到紫禁门,而候在此处的守城军,定是服用了无竭的死士阴兵!
像是为了印证戚保的猜想,久闭的城门开启了吱呀的厚重城门声,有人银枪一柄,踩着沉稳的步子,从门内的阴影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随地士卒轻装薄甲,发丝高竖,连盔帽也不曾佩戴,他们的袖口高高撩起,露出了精瘦的臂膀,每一个人都目色峥嵘,抱着必死之心踏出了城门之外。
只不过区区几百人,等尽数出阵后,他们身后的城门再次闭合,阻隔了他们背后的生路。<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