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一个嘲笑他,轮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吐出来的是这么两个字——“笨蛋!”
睁大眼睛,蓬山老人家有点不在状况中。经过激烈的内心矛盾和道德挣扎,他终于小心翼翼伸出手臂揽在燕又思腰上,“是……是这样吗?”盯着燕又思的后背,他求证。
“蓬山在哪边?”燕又思提了提车头。
古典的拐杖头从他腰边伸出来,往东方指了指,“那边……”
“走了。”俊美的青年扭扭脖子,腰低伏,一只脚踏上单车的脚踏板。
“走了!”六个风雷小鬼合唱似的欢叫,跳起,落下,身体瞬间沉入地底。
微风展着它蔓藤般华丽的水袖袅袅经过庭院,风落处,单车就像虚影一样晃然消失,穿墙越林,一路向东。
都说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不知骑了多长时间,当蓬山的老人家大叫“到了到了”的时候,燕又思一捏刹车,前轮遽停,后面来不及收腿的四个风雷小鬼哗啦哗啦跃出地面,抬着后轮冲到半空,让单车在地面上竖成一个漂亮的直角。
咚!落地。单车稳稳的,震也没震一下。
单足踩地,他送目远望,远山层叠如黛,深绿浅绿亮绿新绿不尽招展,风中夹着花木特有的清香,缓缓呼吸间,令人心旷神怡。一座年代久远的山神殿坐落在山脚,只差没写“我很凄凉”四个字。
“那只妖魅在哪里?”他想速战速决。
蓬山洛公颤着两腿跳下单车,怯怯的,“燕先生,不如让小老儿先通报一下……”
“你脑水肿啊,对只妖魅通报什么?那是你家对不对?你自己回家还要通报咩?真不知道你这个地神是怎么当的,难怪被只妖魅骑到头上来。”
蓬山的老人家被他骂得低下头缩起肩,委屈得要命,又不敢回嘴。
吼——狂爆的气浪自山神殿内冲哮而出,风飞沙起之间,一道黑影疾电般飞到两人(姑且这么说吧)面前一丈处。
罪神就是罪神,气质与普通的妖鬼完全不一样。红发张狂披肩,眉眼晶莹如玉,润泽饱满的唇泛着春日桃花的含韵,明明清逸独绝,修长有力的身形却四射着无形的煞气,昭显他的狂妄和自大。
燕又思扁嘴,什么时代了,还穿复古长袍。
蓬山洛公早在他冲出来时闪到树后躲藏,风雷小鬼也抬了单车闪到石头后面,瑟瑟发抖。
“竖儒!搬救兵吗?”罪神撩目一瞪,树后的老人家尖叫着冲出来,衣尾带火,绕山乱跑。轻嗤一笑,高傲秀绝的瞳眸移向燕又思,“汝何人?”
“……说来话长。”
“汝等长话短说。”
有性格!燕又思咧嘴一笑,转瞬冷下脸,“闪电,出来!”他没空给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接定胜负比较快。
罪神美目浅凝,就见一柄银芒利闪的宝剑出现在那俊美出格的年轻人手中,灵光流动。罪神勾起泽如桃花的唇,“竖子!欲战我否?”
燕又思听得差点眩晕过去,好半天才醒了神,重新聚集力气举剑纵劈,一道剑刃分光破流向罪神飞去。罪神偏头闪过,一缕红发轻轻落下。罪神眼中刹时浮现诧异,不相信人类的兵器竟然能伤他。剑芒再度劈空射来,罪神身影一闪,自原地消失。
他出现在燕又思身后。
宝剑好似长了眼睛,不等燕又思反应,手臂被剑气牵引,自自然然一个凌空倒刺,直杀罪神胸口。罪神大惊,在剑尖抵上胸口前以指夹住,不料燕又思抖剑一转,罪神手指上出现两道血痕。
不容间隙,燕又思横剑再攻。他的剑法不讲花式,也没什么“气破斩”、“三刀流”那种灿烂到眩晕的名字,一连串的剑影芒刃,仿若千叶莲花,滴水不漏,万变不离其宗。
罪神在抵挡之中看清剑上的铭文,不由惊呼:“金刚王剑?”言毕旋腿横扫。
燕又思纵身跳起,两人(姑且这么说吧)暂时分开。
“乖闪电。”燕又思笑赞。灵物就是灵物,真不枉他一个多月的训练。
宝剑震出一圈灵光,回应他的夸奖。
“汝究竟何人?怎会有金刚王剑?”
“问别人名字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他嗤笑,“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魅?”
“……”罪神眼角凝起冰雾,肩头红发缓缓飘起,似凌波垂柳,铺天盖地的绚丽张狂。
嘶!空气中有什么破了,罪神的眼角开始向后龟裂,鼻唇向前凸起,嘴裂到耳边,身体刹时膨胀起来。
狂风四起,落叶纷飞,等燕又思放下捂眼的手看清前方硕大无比的狰狞兽头时,差点坐到地上去。
这只妖魅什么东西?
有角有鳞有爪有须,两颗冷血爬虫类的纵长竖瞳犀犀然盯着他,鼻间喷出的热气直比12级台风,飞长的身躯只是微微一震,已让满山的生命吓破二两胆。
“吾乃天帝侍者,玉皇座下五色龙之一。吾名为,红龙师魁。汝何人?”
“燕又思。”他很愉快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师魁纠结了。他对天神的记忆只到被贬之前。那个时候,这柄“逢凡杀凡,逢圣杀圣”的宝剑还在金刚王菩萨手上,他哪里听过“燕又思”这个名字?或者说,他被压在蓬山下面太久,久到神界有了新生代?
不觉抬起头,龙眼浮现无华水色。
吾尊华的天帝啊,您真的把师魁忘了吗……
还是,您座下已有了新的侍者,不再需要师魁的伺奉……
千年的悲愤突然疯涌而出,披鳞一震,地抖三丈三。蓦然之间,清亮的悲吟冲天而起,惹得飞云缭乱,青鸟顾盼,同悲同忧。
龙吟九霄。
“鬼叫什么!”将闪电插入地下,燕又思抱着剑柄左右摇晃了半天才免去被声波震飞的境况。他还要结出咒圈,保证他的单车和六个被龙气吓得抱成一团的风雷小鬼不被伤到。
啸声息止,狰狞的红龙复原人形,绚美的容颜覆满哀伤,盯着天际不忍收回。
天空一片湛蓝。
“你叫再大声都没用,人家不理你呀。”燕又思嘟起嘴抱怨,抹去脸上的灰。这只脑水肿的龙,害他吃了一口的沙。
师魁呆呆看他,“为何不理吾……”
“谁让你做错了事不认账!”他歪头掏掏耳朵里的沙子。
“吾做错事……”
“别告诉我你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拔出闪电指向师魁鼻尖,“如果你没做错事,你上面那个怎么会把你踢下来?还有啊,做错了就做错了,你不认账还在这里鬼叫,一点反思都没有,谁甩你!”
“因吾不反思,故天帝不许吾回天?”
还真的没反思……燕又思哑舌了。
“吾现在知错,是否就可回天?”迷惘的罪神竟然像懵懂的小孩向他寻求肯定。
“……你没诚意。”他替师魁上面的那位神心酸。几千年白压了,这条脑水肿的龙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罚。
别以为受罚的人就一定委屈,若不是错得离谱,凭他的身份和地位,天帝怎么会贬他贬得这么狠?责罚之重,必是打破了某些禁制,超过了某条权衡的水平线。换句话说就是活该。
“吾……反思?”师魁呆呆自语,满脸哀怨。
“是啦是啦,等你哪天知道错了,说不定天帝就会让你回天的。”他面色不善,眉心拧紧,“不过你霸占人家的屋子,还让人家给你烤凤凰,狂妄自大,没礼貌,不知错,天帝肯定不甩你。你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原来……天帝禁吾回天,是为令吾反思、知错……”绚丽的脸蓦然一亮,仿佛明白了什么。“既然吾不可占他屋宅。”美目向石头后衣服半焦的蓬山洛公撩了一眼,转而看向拭剑的年轻人,“神印已破,蓬山再无禁吾法力。人类,吾借你家宅暂作停歇,可好?”
师魁从颈后拔下一根红发,递到燕又思面前时变成了一片晶莹剔透的红鳞。不顾他的同意,师魁将红鳞按入他额心,“妖物雰死,非讪非伐。祈福去邪,绝防无碍。今,吾、红龙师魁,赐鳞与汝。以吾之鳞,式汝之行。今日起,吾为汝之式武神。”
见此情景,蓬山洛公在石头后面手舞足蹈,“劝退了,劝退了,真的劝退了。”
“劝退。劝退。劝退。”风雷小雷扶着单车小声欢叫。
燕又思满脸黑线。为什么他遇到的非人总是自说自话?他们顾及一下他的感受好不好?
如果长话短说是这个结果,他宁愿短话长说。
蓬山一行,燕又思得到了他的第一个式武神。
虽然,他收得莫名其妙。
家里有个巫山女仆已经够了,现在又加多一条脑水肿的龙,全当他家是神仙避难所咩?
蓬山洛公给的回礼是一年份的猕猴菇。五师兄谦和地收下了堆成小山的猕猴菇,让瑶姬混着巫山香菇一窝炖了,大赞味道不错。
味道……是不错……
他的式武神,天帝座下五色龙之一,红龙师魁,正式入驻背云寺,占了他隔壁的一间空房暂歇。在他“吾与汝”的闪舌语言下,他绞尽脑汁听明白了他被贬蓬山的原因。
原来——
脑水肿就是脑水肿,不管是千年以前还是千年以后。说他狂妄自大真是一点没错,不然怎么会中了天魔的圈套,不但被灌醉,还在酒后脑残到私自纵雨,害得人间狂雨半个月,洪水翻滚,死伤无数,这才被玉皇责罚。若不是另外四条龙为他求情,他原本是要被剐鳞之后再贬下人间的。
既然师魁的存在成了既定事实,燕又思只能接受。
不过……
他真不知该怎么说。前几天的时候,他的式武神说话还文绉绉,古味十足,比如看到两个风雷小鬼为了一块巧克力打架,他会说:“两鬼方斗,且待之。”
待……待他个头啦!
可时间一长,什么东西都会变质。师魁开始和瑶姬一起泡剧集煲卡通不睡觉,虽然看古装剧或神鬼剧的时候他会嘲笑编剧的水平太次、想象力太差,但每集他都不错过。
然后,他发现他的式武神在心情不爽时会爆一句“dame it”,并且迷上了RAP音乐,说是强烈的节奏感让他精神亢奋,如遇知音。
再后来……如果你看到他家那个开口“come on”闭口“my lord”的红发俊绝男子,一定是师魁没错。
……两个败类!
而他的暑假,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