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婠婠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她又阖上了眼睛。
太子的笑容又僵硬了,此刻他满腹狐疑,满腹怒气,忽然一把将徐书颐从地上提起,横剑于她颈中,向武后怒喝道:“母亲今日要逼死儿子吗?”
“不可!”武后惊呼一声,珠泪滚滚而下,她捂住嘴痛哭道,“我是造了什么孽?亲生儿子竟疑我至此!师父,师父……”她抱着婠婠的膝盖,放声大哭,婠婠轻抚她的发丝,也是叹息不语。
太子越发觉得哪里出了差错:武后会是这么个柔弱易感、无辜善良的人么?他还没想明白,眼前一花,武后直直走过来,一把拉住他哭道:“真有人给你下了毒么?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好孩子,你怎么不告诉你父亲母亲,我们就是延请天下名医,也要为你治好病啊,你这傻孩子!”
太子手里的长剑“乒乓”一声掉在地上,好在他反应及时,仍牢牢掐着徐书颐的脖子。武后纤细的手指按在他胸膛上,她柔声哭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话,还是坐下来和母亲好好说吧!”太子只觉得胸中一痛,不由自主随着她的力道就坐了下去。
武后握住书颐的手,微微一笑,笑意未尽,只听太子大呼道:“杀了这妖后,杀了她!杀——”数十魔门高手齐拥而上,乱刀乱枪,直向武后、向婠婠砍去。只听痛呼惨叫连声,一边抵挡的宫女太监们或者负伤、或者倒地,一时死伤甚重。武后身边这些人能做到如今的位置,本事也应不俗,不知怎的却如同普通人一般等人宰割,太子虽然疑虑,但大喜之余也顾不得这些,亲自提剑上前向武后刺去,口中道:“母亲,别怪儿子——”
武后眼睁睁看他刺来,竟不闪不避,脸上露出一抹凄艳无奈的笑。巨大的冲力从第三个方向袭来,太子手中长剑“锵”一声落地。
“逆子!”李治咳嗽着被卫士从殿后扶出,他脸色铁青,咆哮,“畜生!枉你披了一身人皮——竟要弑父杀母?真当我李唐江山无人承继,非你不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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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长街,有一种披霜带雪的沉寂安静。清冷的月光,像是雪光。
也像剑光。
青石板铺就的古朴路面,此刻已淌满了鲜血。巷口露出一双小巧美丽的脚,顺着脚看上去,是那绿梅观中轻轻嗤笑的魔门女人的眼,死不瞑目地大睁着;还有负伤逃走的长老,一路“乒乒乓乓”扔下无数染血的暗器残骸,与他的血迹一起流出一条暗线。贺兰敏之捂住胸口的巨大伤口,极度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李令月缓缓收剑,俯视躺在地上的他:“你的人临阵倒戈了。”
可不是,逃走了一个潜伏偷袭的莫问常,叛了一个正面迎敌的陈玄恕,逃走的也还罢了,背叛的还从背后捅了他一刀。贺兰敏之眼中涌出憎恨的光,然而下一秒,连这光芒也熄灭。胸臆中翻卷的只有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太子的叛乱能成功?”令月的神情也是复杂的,像是看到即将浸染洛阳长安的无边血色,无奈之余还有几分对失败者的同情,对贺兰敏之的同情。贺兰敏之脸色灰败,看上去比死了更可怕。
贺兰敏之不答。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回周国公府么?”令月轻轻问。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兰敏之嘶哑地发声,一双眼睛让人联想起雪地上受伤的孤狼,“为什么要管这么多闲事?”
李令月微微一怔,稚气脸庞上唯有一双眸子是大人的,冷静睿智,平和从容,光芒流转间依稀有几分慈悲之意。
“慈航静斋的心法影响了你吧?”贺兰敏之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到呛咳,“你本来不是这种人啊!装什么慈悲良善,装什么悲天悯人……看你杀人时候的那种狠劲儿!你这个——夺舍重生的怪物!”
空气中,像是有人拨动了无声的琴弦,在耳畔激起巨大的回声。李令月陡然抬眼看着贺兰敏之,目光冰冷如雪。
“对对对,就是这种眼神,哈哈,我喜欢……”贺兰敏之失声而笑,全然不管伤口崩裂,鲜血涌出。“你对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一点怨恨?你这么喜欢拯救弱小,简直成了一种执念,是因为当你弱小、当你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没有人来帮你!上一辈子你一定不是出身在幸福圆满的家庭里,你的父母或者走了、或者死了、或者不要你了!不然你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世上任何一个人,甚至你的生身父母,当今的皇帝皇后……什么事情都自己来、自己争取,唾手可得的尊荣也不要……”
轰然的巨雷在耳边炸响,李令月脸色雪白,一瞬间看向贺兰敏之的眼神也是不可置信的。隔了这么多世界的遥远的童年,那些压抑的、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从深渊中攀爬上来。
然而贺兰敏之还在滔滔不绝:“你从小就发誓不嫁,比起男人你更喜欢女孩子,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比你年长、比你有力的男性欺压过你,你对那种感觉厌恶至极。”
“你爱剑成痴,每日苦练技艺,处事公平公正、无私忘我,帮助弱小、诛灭妖邪……你寡言少语、冷漠沉静……甚至,你爱穿白色衣裳,偶尔有装饰,也大多着以蓝色花纹……”贺兰敏之的声音低迷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飘絮般无力、优柔,甚至惆怅,却字字如针,直扎进令月心里。“你心里有一个人,他是你向往憧憬的对象,他可能是你的师长、可能是你的恋人,或者,只是你悄悄仰慕崇敬的人……但你……一直在变成他。”
这如霜赛雪的明月,这朴拙安静的洛阳城,这城中的无数生灵无数民众无数呼吸无尽声响,忽然都成空虚。令月的眼神放得极远,看到寒夜中数点灯火,又茫然地拉近,凝视贺兰敏之俊美无俦的面容,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如果梦醒,能不能回到旧时光?
耳边又响起淙淙的箜篌声,在醉花荫的时候她奏琴给他听,不过兴之所至随意拨弦而已,最后却成曲调。那乐声循环往复,缠绵着穿越无数个世界,一直回响在她耳畔,永不消失。
她想起他说:“这曲子就像两个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音乐尚自如此,人何以堪?
冰冷的长剑横在颈中,贺兰敏之却笑得很肆意,或者他早就期盼有人给他这痛苦的生命来个解脱。他不想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去面对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只希望现在就死在她手里……死在她手中,也不枉了这一生。
李令月脸色苍白,冷冷瞧着他,眼中神思起伏不定。他知道她已动了杀机,却又觉得杀他这败军之将不算光彩,故此尚在犹疑。他索性添上一把火:“你如今看着运筹帷幄、无往而不胜,其实不过是占着夺舍重生的便宜,若你只能活一辈子,姿态又能比我好看到哪里去?不过一样是在红尘中翻滚挣扎罢了……一样是父母不疼、爷娘不爱,命途多舛,忍受无尽的痛苦难堪……甚至与我一样,饱尝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滋味!”
她就没有尝过这些滋味么?这些人把她看得忒低了……令月轻轻闭眼,握剑的手稳定下来,她点头:“贺兰敏之,你当真聪慧多谋,能看破人心,你说的话都对得很,没有半句是错的。”
“女人的心思,我一贯很懂。”贺兰敏之低低地笑,夜枭一般,“我十五岁就落入六十岁的杨氏手中,受尽女人的折磨,也尝尽女人的诱惑……和这些浸染在*之缸的女人们相比,你虽然活了两辈子,也不过是个纯洁的小丫头而已。时间和时间,是不对等的啊!比如你在山上苦修的三年,能比得过你母亲在欲-望漩涡里度过的一个月吗?”
李令月脸色大变,她喝道:“住口!”
“你以为你母亲只有太宗皇帝和当今陛下两个男人?”贺兰敏之哈哈大笑,“她入幕之宾多着呢!如果不是深谙情-欲滋味,如何能把当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我,也见识过她的——”
一蓬血花暴起,剑光绞入贺兰敏之的心脉。最后关头,他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倏然出指点在李令月檀中穴上,令月身体一震,向前吐出一口黑血。她惊怒之余,身体一软,几乎倒在地上,这才发现全身功力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下毒化去。李令月勉强站起向皇宫走去,回头看一眼已经没了气息的贺兰敏之,才发现他死后依然在笑,那笑容却是如此古怪和悲伤。
此时,皇宫内正乱成一团,皇帝李治亲自赐死太子李弘,悲怒至极突然发病;而皇后武媚却顾不上她,她最敬爱最尊崇的师父绾绾此刻在女道观内陷入弥留,却口口声声要见小徒弟法明和真正的小公主李令月。
令月重伤在身,却也不得不赶去见绾绾最后一面。
而在她身后,鲜血染红的长街上,横尸在地的贺兰敏之丹田一热,泥丸跳动,浑身舒泰,进入前所未有的寂静,灵台清明无比。之前受了李令月一剑,他生机已绝,却凭一口先天真气连接心脉,依凭道心种魔*的玄妙,进入到另一重难以想象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