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念头,阿娇自己也觉滑稽。就像她自己杀的人少了似的。
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阿娇承认,是,在她心中,他已是千金之躯。
她是个从不顾惜自己的人,她待己甚苛。但这一刻她着实顾惜他。
霍去病睡醒了,一睁开眼就喜悦地哑着嗓子叫:“阿娇!”
阿娇握住他的手,她问他:“这次杀敌多少?”
“至少七万。”霍去病大致算算,神色并不见得高兴,“我们损失了一万。左贤王部完全被击溃了,现在只要抓到左贤王就可以。”
阿娇忍不住握紧他的手。连她也有一种荡气回肠感觉。
“不知舅舅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找到了匈奴单于的踪迹,正在向那边进发。”
“哦。”霍去病笑了一下,“如果抓到匈奴单于,那么就真的可以太平长安了。”
阿娇没有说话,她突然拉近霍去病的手,轻轻贴在脸上。这动作一出,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她是因为太长时间从未真情流露,他是因为惊喜过甚。
霍去病下意识抚摸她细致脸庞,他忍不住流露出沉醉之色。
多少次,在疲累的行军途中,在尸山血海之中,在极度的艰苦和煎熬之中,他想起她的容颜,他心中为之温暖。她小小的美丽脸庞如同明珠,点亮他生命。
他想要配得上她,为之一生努力。练剑、读书、从军、打仗……多少熬不过去的关口,他不对任何人诉说,只默默在心中叫一声阿娇。
阿娇,还好世上有你。阿娇,我想娶你。阿娇,不要生我气。阿娇,能不能笑一笑,我贪恋你笑容。
可下一秒,霍去病赶紧收回手,对上阿娇疑惑眼眸,他掏出手帕来边擦边解释:“咳,打完仗就睡着了,都没来得及洗手……”
两人一起笑出声。霍去病不好意思:“沾了血的,不能碰你。”
阿娇摇头:“你当我是谁?我也杀过不少人。”
“用剑?”“用剑,一对一公平对决。”霍去病将阿娇裹进被子里,牢牢抱在怀中,阿娇也不以为意,她告诉他:“我永远记得的一个对手,她叫石观音,她武功其实比我高明,可她死在我剑下……”
她终于肯将往事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听的时候始终很沉默,阿娇只在兴致来的时候讲一点,他并不催。他知道阿娇的谨慎,长河渐落,时空流转,她所在意的一切都过去了,黄金不过土块,珍珠不过砂砾,金冠犹如枷锁,宫殿不过牢笼。
她看似坐拥天下,但真正拥有的不过是这一点回忆。
回忆中如同星芒一样的感情碎片,护住心口暖意。
她是很敝帚自珍的一个人,只要是属于她的,她总看作最好。这样的人,做她的恋人、朋友甚至对手,都会很幸福。但也有对应的缺点,她很容易会抱住最开始的感情,最开始的恋人,最开始的世界,永存于心,拒绝一切。
最后,在狼居胥山边才追上左贤王。霍去病已出色地完成了全部任务,取得了前所未有、足以彪炳史册的功绩,三军也终于松弛下来。狼居胥山上青草足有一尺高,到晚上的时候,被月色一照竟然整座山呈现淡淡蓝色,远看如同巨大莲花。
阿娇说:“我才知道什么叫‘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这诗是谁作的?”
“一个姓萧的皇帝。”
“呵,我还以为是‘我’作的。”霍去病笑,关于谢琛的事情他总听得兴致勃勃,甚是好玩的样子,并且十分得意于自己前后两世不变的好眼光。
“你当然也做了很多诗,你们谢家就没有不会作诗的。”阿娇表示肯定与赞赏,“有首词这么写,‘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鹄。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谢家真有这么好?”
“只有更好。”阿娇不自觉凝视远方,微微惆怅,“一直过了一千年,人们还在诗文里怀念王谢,怀想着你们家的花园、阁楼,你们家的芝兰玉树、锦绣儿女……”
“喂,我是霍去病。”霍去病笑说,并没有愠意。
“抱歉。”阿娇温存地说,目光流连过他秀美面容,“我老了。老人总爱回忆过去。”
霍去病摇头,含笑叹气。
夜风呜呜地吹,山的影子那么巨大,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天上星斗摇摇欲坠。
“他是叫‘慕容紫英’吗?”许久,霍去病轻轻说。
“……嗯。”
霍去病沉默。
“我是个老人。”阿娇轻言细语,“我有太多过往,去病,不像你,干净、简单、无负担,我早已不适合再谈感情。”
“我希望你忘记他。”霍去病直截了当地说,“但若你不忘记他,那我当然还是一样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阿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阿娇震动。
“你总说你老了,”霍去病说,突然顽皮,大声念道:“多少人爱你黄金年华、青春美貌,他们爱你倾城之色,真情或错爱。只有一人爱你圣洁灵魂,爱你被岁月暗改容颜,爱你眼中永恒忧伤……”
阿娇笑得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