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她满朝文武面前丢点脸面,他既然想看,她也只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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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候,商妍收拾完毕,甩了宫娥抱着暖炉独自去赴会。永乐宫到御花园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瑞雪难得,她弃了步辇改为步行,走到花园门口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御花园内行人不少,想必都是去赴会。商妍被一声声“公主安好”刺激得老脸发烫,踟蹰片刻拐进了一条小径,却不想天公不作美,她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两个身影,而且是……冤家路窄。
花园内花花枝枝间已经带了些暗沉,一座小亭上隐约站着一男一女相互依偎两个身影。女罗裙翩翩笑意妍妍,男青衫落拓,他们倚栏相依,面朝着一片雪景,俨然是雪色连天中一对璧人。
而且是一对眼熟无比璧人。
商妍步履有些僵硬,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呆呆伫立几步开外,眼巴巴瞧着那对璧人旁若无人地细语:
“少泽哥哥,公主真不会再追究你我了么?”
“应该是不会了。”
“可是少泽哥哥……解儿早有听闻,公主骄纵蛮横,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下偷得这些时日,我真怕……她会让陛下指婚……”
商妍听得目瞪口呆,手里暖炉倏地掉落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声响。早就听闻容将军家有个自小捧手心女儿,不仅通情达理,而且温良贤淑,与当今侍郎杜少泽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可如今一见,这人,真不是编戏本儿么?
“谁!”杜少泽惊觉。
商妍来不及躲藏,一不小心和他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少泽神态变化堪称神奇——他原本眼色温柔,听到声响目光凌厉,神情好似利刃一般,对上她脸后却一瞬间呆滞起来,俊秀文雅脸上陡然浮现一抹十分不协调木然,后尴尬地低下了头。揽着容解儿手缓缓地垂下,肩膀是僵硬如同木梁。
商妍心中尴尬,匆匆捡起了暖炉捂手里,努力冲着他们露了一抹微笑。
谁知那温雅贤淑容大小姐忽然抖得像筛子,噗通一声跪了亭中,边颤抖边道:“公主……解儿罪该万死……请、请放过我们吧……”
杜少泽依旧僵硬,既没去搀扶容解儿,也没有开口。他如同一座雕塑一般伫立着,低头沉默不语。
天色已晚,花园小径边寂静如死地,冷风刺骨。
容解儿忽然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语气哽咽:“公主……一切都是我错,你要我性命也可,只是,只是……”
商妍一愣,几次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看这架势,俨然已经成了生死鸳鸯,而她就是那棒打鸳鸯恶霸。她愣愣看了片刻,末了干咳:“起来吧,地上凉。”
容解儿怯怯抬头,通红眼眶里,盈盈泪珠衬着雪色,分外娇美可怜。
要说这红袖添香美人怀,恐怕也只有这般姿色和神态才是真正能让英雄气短红颜柔情吧……商妍心中默默哀悼了片刻,挤出一抹笑道:“起来吧,染了风寒可不好。”稍后又补上一句,“婚期延后可不吉利。”
果然,容解儿颤了颤,缓缓站起了身。
两两相望。
少顷,她啜泣着问:“公主真……肯成全我们?”
商妍顿时无语凝咽。天地良心,她商妍虽是年近双十至今待字闺中难嫁公主,可真要说欺男霸女事情真从没做过……三月之前,是杜少泽杜侍郎曾经折来一支梅花,城南香山亭中布了一桌小酒,拉着她手轻声喃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朝朝暮暮”。花前月下,他面如冠玉,眼色如深潭,眼底潺潺流过情愫比月色还要朦胧了几分。她被月色晃了眼,一时不慎接了他递上来那杯酒。
至此,公主和杜侍郎故事传遍了朝野。
杜少泽性子温和,家境贫寒,却总能想着法儿弄来些有趣小玩意儿送到永乐宫。她把那些物件一样样摆宫里,正好是第九十九件时候,宫外传闻,说姿色平平公主瞧上了年轻俊秀少年郎,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霸了人家貌比潘安杜侍郎,害得人家心上人一丈白绫险些香消玉殒……
商妍听得笑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曾料想三个月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坐实了棒打鸳鸯名头。
人生本就如戏,只是她商妍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闹剧。
她明明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刻容解儿跪地上梨花带雨模样,恐怕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是公主欺男霸女了……
思来想去,她轻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
容解儿眼眶微红,轻轻依偎进了杜少泽胸前。
可被倚靠那位却一动不动,漆黑眼里似乎有微光,多却是黑夜一样深沉。
商妍有些冷,他冰凉目光下轻颤了下,这才察觉手里暖炉早已失了温度,就连天色也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不远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居然耽搁了那么久么?
可叹那一对貌似苦命小鸳鸯却依旧是一副劳苦愁深模样。
她摇头叹息,郑重道:“杜侍郎本宫今日不要了便是不要了,绝不会出尔反尔,棒打鸳鸯。”
“真吗?”容解儿总算停下啜泣。
“真……”
“公主大恩大德,民女该如何报答……”
“不需要……”
“公主……”
“告辞!”
冷风掠过树梢,月影摇曳。商妍裹紧了身上狐裘小袄埋头就走,慌慌张张路过木头桩子一样杜少泽顿了顿,逃了。
即使并没看他,她依旧可以感受到投射到她身上那凉飕飕目光,直到几十步开外依旧甩脱不了。那目光,就像是她杀了他满门欠了他十辈子似。
公主当到这份上,她也是个旷古绝今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