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之洲脸色白生生的,好似涂了一层铅粉,心里呕得不行,后悔早先对着金家人太不拿架子了。见玉家女眷的轿子从后宅出来了,跟着送了两步,然后惶急地叫人备轿子,准备去问太上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上皇自然不会虞之洲兵——要是有兵,皇帝的亲儿子都要抢着去,好生叮嘱了虞之洲几句,就叫虞之洲回去收拾行李。
虞之洲憋着一口气,又去找黄家姐夫问他借条的事,寻来寻去,见黄家姐夫已经在京里买下了宅子,把金擎桂从金家二房里接了出来,俨然是一副不管跟金擎桂关系怎样,以后就送了银钱,叫金擎桂留在京城的敷衍模样。
虞之洲拿着借条的事质问黄家姐夫,黄家姐夫此时也听说圣旨的事,自然不似早先那般小心翼翼,见虞之洲气势汹汹,就道:“债主不一样了,但欠下的数目不曾多上一分一厘,三妹夫怎就气成这样?”
黄家姐夫的话虽有道理,但债主是黄家姐夫,虞之洲大可以不还钱;债主是玉破禅,他势必是要还钱的……这些话说不出口,又看黄家姐夫再提早先替他还了玉破禅银子的事,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钱家老宅。
老宅里热闹得很,金家二房正要买所大宅子,于是冷氏秉持着节俭持家的准则,哄着金兰桂把带不走的东西的统统给她,叫她带回去准备装饰新家。
“过几日岳母不也要离开京城了吗?新家买下来,岳母也见不得。岳母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虞之洲不忿冷氏该借钱的时候百般推诿,此时有便宜占了,就赶紧跟上。
一句话叫冷氏想起伤心处,冷氏才因为能白得那些紫檀、黄花梨大家具而兴奋的心一下子落到谷底,白着脸,你一句穷乡僻壤,我一声穷山恶水地诋毁起福建、子规城来。连带着虞之洲脸色也越发灰败起来,强撑着叫人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最后咬牙道:“送去当铺里卖掉!别送黄家当铺里!”这东西一进当铺,就必定会亏掉一半的价钱,可不送当铺,难道白白便宜了金阁老两口子?
“对,该送当铺去,不能白叫老婆子占便宜。”冷氏捉摸着金阁老两口子就是要等她走才分家,如此不管二房分到什么东西,她都沾不到光。如此她得不了便宜,也不能叫金老夫人痛快了。
虞之洲这边忙着算能不叫金阁老、金老夫人占多少便宜,玉家里头,为了到底是谁薅玉夫人后领子上狐狸毛的事,一大家子全部聚在一起研究玉夫人那件大褂。
“我这人警醒得很,有人动我后领子,我能不知道?进了钱家老宅,站在我身后的,除了老八媳妇,再没有旁人了。”玉夫人懊恼地瞅着自己那件秃了一片的大褂,亏得有跟她亲近的人告诉了她一声,不然她就穿着这件衣裳在外头丢了一日的人。
玉夫人话里直指金折桂,金折桂心叹果然她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选,“母亲既然警醒,你瞧瞧你九儿子如今在干嘛。”
此时玉老将军坐在上位,他身后站着的就是玉入禅。
坐在右手边的玉夫人一抬头,就瞧见玉入禅的手似有若无地搭在玉老将军脖颈处的狼毛领子上。
玉老将军毕竟年纪大了,十分怕冷。旁的精巧的刺绣等等金折桂不会,但围脖、暖帽她还是会的,是以冬日里给金、玉、沈三家的老人们都选了上等皮毛做了围脖、披肩、抹额、暖帽、雪靴送去。为给金折桂长脸,打破那金折桂不会女红的传言,玉老将军就特意地人多的地方戴上金折桂送的东西。
此时玉老将军一扭头,众人齐齐向玉入禅握在手心里的东西看去,就见他手里已经有了一根一扎长、初生柳枝般粗细的毛线。
“老九,你干嘛呢?”玉老将军喝道。
玉入禅惦记着玉破禅、金折桂要离开京城的事,于是方才众人研究玉夫人光秃的毛领时,就心不在焉地去扯狼毛。
玉老将军虽气势十足,但人老后难免对子孙放纵一些,于是方才他也没留意玉入禅什么时候跟他越挨越近。
玉入禅握着毛线手足无措,玉夫人脸上险些滴出血来,只觉得玉入禅打小毛病就多,以前是爱干净,如今怎么就爱薅毛了呢?
“滚回屋子里去,叫人弄上几十张羊皮给他,叫他给我使劲地薅,就不信不能叫他改了这毛病!这几日校场也没事,就叫他待在屋子里哪都别去。”玉老将军扭头向自己后领处看,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脖子上飕飕的小风刮过。
玉夫人这会子也生气,思量再三,又瞪了金折桂一眼,“老九是在家里薅掉的,你定是一早就发现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隐忍地看向玉破禅,眼圈红了红,好似忍辱负重一般。
若换了旁人,定会维护母亲,教训媳妇两句。可偏玉破禅此时在深思玉入禅这么心神不宁的原因,因此没瞧见玉夫人的委屈神色,甚至他还说了句:“折桂,找块好皮子,叫人把母亲大褂上的皮毛换掉。”
“哎。”
玉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陪着老九回房。”玉破禅先送玉老将军回房歇着,然后陪着玉入禅回他院子里。
自从玉入禅善解人意地愿意配合丫鬟们,叫她们拿到嫁妆银子后,丫鬟们看玉入禅的眼神又跟早先不同,那眼神里不觉就带上了凄婉怜惜——没人觉得是自己姿色不好,玉入禅才坐怀不乱,都认定了玉入禅身子有毛病。
玉破禅将丫鬟们的神色看在眼中,进了房,就说:“你该节制一些。”
“嗯。”玉入禅敷衍地应了,见羊皮已经送来了,就在羊皮边站了站。
玉破禅令丫鬟们出去,郑重地问玉入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看你成日里心不在焉,连祖父的毛都敢薅。”
玉入禅心说要是自己此时忽然说舍不得玉破禅、金折桂离开,玉破禅会说句什么?“……嫂子叫太医来瞧过了吗?万一有了喜信,在路上颠簸坏了,那可怎么着?”
玉破禅诧异地道:“你嫂子没事。”
“当真没事?”玉入禅巴不得有点事,好叫玉破禅一个人去塞外。
“你有没有事?”玉破禅反问,莫名地察觉出玉入禅十分在意金折桂,心想他们两个素来天敌一样,玉入禅还巴不得金折桂留下?
玉入禅赶紧摇头,见玉破禅不死心地一再追问,难得地想:他这八哥是真心关心他才来问的,再三否认后送走玉破禅,当即坐在羊皮边慢慢地薅起来。
“八少爷,奴婢帮你吧。”月侬此时不仅是为了嫁妆,心里隐隐地有些倾慕玉入禅了,毕竟玉入禅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除了无能,无处不尽善尽美,怎能叫人不倾慕?
“不必。”玉入禅怀中揣着一瓶药,那瓶子药偷偷地放在金折桂饭菜中,她就会连着两三天露出孕相,如此她就走不得了。可是,她不走他又能做什么?
连着三天,玉入禅闭门不出,终于熬到玉家合家送玉破禅、金折桂走的那一日了。
玉入禅双眼眍坏了,两只眼又红又肿,虽锦衣玉带,身姿翩然,但一张脸孔却叫人不忍目睹。
“老九,你、哎。”玉老将军先心疼了,玉入禅是个偷奸耍滑的小人,谁能想到他这次当真这么实诚了呢?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送给八哥、八嫂。”玉入禅直接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过来。
金折桂、玉破禅双双诧异了,看那包袱大得很,玉入禅提着那包袱却好似轻若鸿毛,不禁双双想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见众人好奇,玉入禅就当着金折桂的面打开,手指不禁有些颤抖,眼前浮现出包袱里的东西露出来后,金折桂那鄙夷、不屑的神情,仿佛能听见她轻蔑地说“就那点出息。”
如此也好,自己能被她再骂一次、再瞪一眼。
银红包袱打开,里头一堆堆毛线露了出来。
“这是红狐狸毛,这是白狐狸毛。这些个是羊毛,这是白虎毛。”礼轻情意重,思来想去,唯有这些他薅下来的毛、搓出来的线,才能表达他心中那不可捉摸的情思。
“老九,你当真薅得一手好毛。”金折桂眸子里迸发出星光一样的神采,嘴角微微抿起,谁说她不擅女红呢,她可是织得一手好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