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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入冬,亮的就晚,鸡叫过好几遍了,天光还是灰蒙蒙的。 小刀子似的风,吹过窄窄、宽宽的街道;街道上少有人行,它捎带起地上隔夜的垃圾,吹响自得其乐的口哨,在破损的房舍之间,呼啸盘旋。
“这鬼天气,比辽西还冷。”
吴鹤年缩回手,放下轿帘,不再往街道上去看。轿子里放的有暖炉,他费劲地搬着伤腿,朝边儿上凑了凑。热气上来,舒服了很多,他快活地叹了口气。
内乱当晚,他其实可以更早一点救援帅府。
当时杀声一起,他就意识到有人作乱。不过,他也没想到钱士德们的身上,本以为高丽人或者女真人,他为官半辈子,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什么场面没见过?与罗李郎不同,他倒是不怎么惊惶,再凶险,比得上邓舍夜破永平城么?
只用了小半刻钟,他就集合好了全府家丁。不论谁作乱,帅府肯定第一个攻占的对象,主君有难,臣子不能不救。然而,就在出府去救邓舍的当儿,他犹豫了。
几个家奴,手无寸铁,用的武器不是菜刀,就是扫帚条儿,没经过战阵,铁定不是乱军的对手。他们死了没关系,万一邓舍没救到,反而搭上老吴的一条命,值不值?
再一想,邓舍要死了,他吴鹤年能有好果子吃么?他任职总管府多日,得罪的高丽人、女真人数目真是不少;加上与军中诸将的关系,也极其恶劣,叛军要杀他的话,怕是连个求情的也没。
想到此处,他一咬牙,拼了!人死逑朝天,不死万万年,如此难得表露忠心的机会,放过了太可惜。
就这么着,他赌对了。虽然大腿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卧床静养些时日就好。一点皮肉之苦,换回得邓舍的信任,老实说,昨儿晚上睡觉,他就笑醒了好几回!
平稳的轿子里,吴鹤年取出袖中的文书,是邓舍昨夜给他的《告关北及平壤诸地,双城总管府父老书》。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地连读好几遍:
“蒙元无道,生民涂炭。北界父老,孰非战火余生?吾来此,非为扰民,安太平耳。汝等各安本业,毋恐。君子贤人,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这封文书什么意思?如果说上一封文书是杀鸡儆猴,这一封文书便是指在抚民。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糖豆。打巴掌的活儿,有洪继勋、罗国器负责;给糖豆的活儿,谁负责?
文书在谁手里,就由谁负责。要不然,邓舍为甚么把文书交给他?又吩咐他一早来见?
苦尽甘来,吴鹤年心满意足,摸出挂在腰畔的小镜子,对着照了几照。镜中人白鬓黑面,长颈而高喉结,乍一看,公鸡也似。他略带心疼,自言自语:“管了总管府后,你辛苦了。啧啧,看看这头,全白了,……劳心劳智呀。”
他噗哧一笑,好似也觉得自己太过乔模乔样似的,恋恋不舍地往镜子中再看了看,方才收将起来。他咳嗽声,摆出庄严的嗓子,问轿夫,道:“还没到么?”
“回老爷,就到。三条街远近。”
“快些走,大将军约了本官早饭,不可晚了。”
邓舍平素无事,时常会约了文武重臣上他府上,同进三餐。外边的轿夫大声答应了。吴鹤年腿放得既久,有些麻木,小心翼翼地换了个位置,左右无事,他再度展开文书,细细品味。前边的铺垫、抚民不讲,给老百姓听的;对他吴鹤年来讲,文书中最有含金量的话在哪里?题眼在哪里?
“君子贤人,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言下之意,招揽人才、改革弊政,这两件大事,就交给他了。
“洪继勋啊,洪继勋,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不晓得为上者最忌讳的什么事儿。私调军马?你自尝苦果了吧?除旧、纳新,打一巴掌、给个糖果,本为一体。为甚么明明一件事儿的,大将军非要分成两部分?
“这等大事,换作以前,哪儿会有老爷我参与的机会?哈哈,连老罗个丘八,也快和老洪你平起平坐了!年轻人呐,还是嫩!太嫩!”吴鹤年心情舒畅,直欲大笑;他勉强克制住,意犹未尽,摸了摸伤腿,“好腿,好腿,实在委屈你了。待老爷我飞黄腾达之日,必定给你裹金带银,好好补偿补偿你。”
说得兴起,他朝腿上拍了两下;不小心拍到伤处,疼得一呲牙,连痛带笑地他连抽几口凉气。帘外轿夫轻轻放下了轿子:“老爷,到帅府了。”
“扶本官下去。”
吴鹤年下的轿来,风冷、心热,略整了下衣冠,由轿夫搀扶着,昂头挺胸,端庄肃穆地进入了邓舍的大将军府。
邓舍夜间睡的不好,加上毒伤的折磨,面色憔悴。吴鹤年到时,他才起来不久。吴鹤年不顾腿伤,推开轿夫,一蹦一跳地赶上两步,扑倒叩拜:“卑职吴鹤年,见过大将军。”
“起来罢。”邓舍斜倚软榻,微笑说道。
吴鹤年爬起来,由下而上,一双黑豆眼,打量了邓舍几眼。他皱了眉头,忧心忡忡,道:“卑职大胆,观看将军气色,颇是苍白,精神似乎有些不振。这都两天了,……将军,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
“不关大夫的事儿,是我昨夜不曾睡好。”邓舍吩咐亲兵看茶,伸手让座,“你腿上有伤,不必多礼,坐吧。”
“是。”
吴鹤年瘸着腿坐下;邓舍关心地问道:“腿上伤势如何?”
“一点儿小伤,何劳将军相问?”吴鹤年毫不在意,一副豪迈的姿态。他一边儿回答,一边儿自然地动了下伤腿,像是碰到痛处,呲牙咧嘴。
看起来伤势挺重。邓舍问道:“大夫怎么说的?”
“卑职年轻体壮,火气足,将养个十天数日的,又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吴鹤年年过四旬,口口声声年轻体壮、火气足,邓舍不由一笑,说道:“如此就好。”问他,“伤你的人,死了活的?”
“伤卑职的钱士德,被杨将军杀了;另有个百夫长,现关在牢中。”
“噢?今日午时,就要处斩乱党,那百夫长也会在其中,你若无事,不妨也去,可以亲自观斩。”
吴鹤年感激涕零,艰难站起来,趴到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谢大将军为卑职报仇!话说回来,为大将军负伤,别说一条腿;脑袋掉了,卑职也是欢喜的。”
“快起来,快起来。”
两个亲兵上前,扶了吴鹤年坐回位子。吴鹤年忽然呲地笑了声,道:“内乱当夜,杨将军、河将军先后赶到。不瞒将军说,亏得杨将军勇猛无敌,看见那百夫长要伤末将,先砍了他一刀,使其没了准头;不然的话,这伤势再往上一寸,卑职,可就也要与河将军一样了。”
与河光秀一样,不成阉人了么?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效果大大强过忠言表功,邓舍听了,大笑之余,不免抚慰:“昨日陈将军便说了,夸你忠心耿耿。很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来人,上饭菜,来壶酒,我敬吴总管几杯。”
邓舍有毒伤,不可饮酒;吴鹤年惶恐不已,连道“不敢当”,痛痛快快满饮几杯,皆大欢喜。
基业草创不久,双城地面也并不富庶,平时吃饭、穿衣,邓舍很简朴,依旧保持着军中的作风。因为今天请吴鹤年吃饭,除了一碟咸菜、一碟馒头,一碗米粥之外,多了一盘赫赫有名的高丽泡菜。
在高丽,大米是其最重要的谷物,往年辽东饥荒,元廷曾多次调高丽米赈灾。其产地以南部朝鲜为主,其次为北界,即双城附近的沿海地带。其大米产量虽多,高丽的平民百姓之流,即便有钱,平时却也不可以尽情吃用,因为,纯粹的白米饭,也就是大米饭,只有高丽王族可吃。
小康之家,吃的多为杂谷饭,即大米、杂粮掺和在一起做饭的统称。从这个角度来讲,邓舍早饭的大米粥,已经称得上奢侈了。
吴鹤年吃的津津有味,一口气干掉三四个馒头,对端上来的高丽泡菜赞不绝口,说道:“卑职在家中用饭,每日不可无此物,价廉物美,爽口下饭。要说起来,高丽人做的最用价值的东西,也就此物了。”
邓舍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胃口不佳,稍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吴鹤年眼快,忙不迭咽下口中馒头,端起粥来,刺刺溜溜地喝了个一干二净,抹了抹嘴,打个饱嗝:“饱了,饱了。多谢将军,卑职很久没吃的这般痛快了。”
“若是喜欢,我府上泡菜还有,待走时,带回去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吴鹤年文绉绉掉了个书袋,他与往日的表现截然不同,不似昔日的拘谨,放松了许多。不过,邓舍对此并不反感,在高处久了,难免高处不胜寒,拘谨的见得太多,换个风格别有一番风味。
他抬头看看堂外,日头渐渐升高,给这阴霾的清晨,增添了些许光泽。吴鹤年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问道:“卑职冒昧,将军可有心事?”
邓舍当然有心事,他下意识地答道:“快要午时了。”才清晨,距离中午还早,何出此言?吴鹤年一愣,邓舍反应过来,改了口,道,“我昨夜派人送给你的文书,你看过了么?”
戏肉来了。吴鹤年暂且放下疑惑,暗中打起精神,说道:“看过了。”
“有不妥的地方么?”
“将军言辞恳切,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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