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里一贯不管惜春的事,自小就任凭她在荣国府长大,但除了姑娘们每月的月钱及头油脂粉,其他各样开销东西仍是东府里供给,到底说出来惜春乃是宁国府的嫡出姑娘。
如今惜春被认作老太妃孙女儿,贾珍便打发尤氏来接惜春回家住几天,惜春却是不肯过去。她自觉那府里肮脏,平日里都躲着,哪肯再去沾染。贾珍尤氏都知她的性子,况以前就管不住她,现今又成了和亲人选,更是不敢管,只得由着她。贾珍不论是出于利益亦或者良心发现,吩咐尤氏为惜春准备了一笔嫁妆,外头看着不过是三口大箱子,毕竟惜春真正的嫁妆是由南安王府亦或者朝廷来出。
东西送到蓼风轩,姊妹们齐齐围在暖香坞里,却是没人说话,一室静谧。
“姑娘,这是东府里大老爷命人送来的。”自入画去后,惜春身边也没添置大丫鬟,便只由彩屏一人料理房内诸事,偶尔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惜春扫了一眼那三口大红箱子,垂下眼不做声,就似没瞧见一样。
史湘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站起来问道:“珍大哥哥送了什么好东西来?快抬进来打开瞧瞧。”
“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四妹妹就要被送给外藩做王妃了。”宝玉是个伤感人,哪怕来时宝钗再三叮嘱了,这会儿到底撑不住,趴在桌上就痛哭起来。宝玉实在想不通,好好儿的家里怎么出了这样好的事,自己怡红院里被撵走了一批丫头不算,三妹妹要被送给南安王府做妾,四妹妹要被南安王府送给外藩,使得一贯和善软弱的宝玉不禁恨声道:“南安王府竟是和咱们家有仇不成?害了三妹妹不够,还要来害四妹妹!”
“宝玉,快别胡说了。”宝钗吓了一跳,赶紧对着袭人使眼色,生恐他再胡乱说出什么来。
袭人也情急之下说道:“二爷,你昨儿的书还没看完呢,今儿老爷要查的,咱们回去吧。”
自从抄检了大观园,没几天宝玉就被挪了出来,安置在前头院子里,自此可谓水深火热。贾政每日里督促他念书,不准他看那些诗经庄子,唯有四书五经常考。宝玉也曾到贾母跟前哭诉,但贾母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宝玉没了倚靠,只得劝宝玉好好读书。后来宝玉大概也习惯了,纵然那些举业文章上没多少灵性,到底能做出来,贾政待他自然宽松些。
宝玉经历了那么多分离,纵然仍旧天真些,到底不似以往。
听了袭人的话,自嘲笑道:“你也别诳我,老爷今儿不在家,根本不会问我的书。况且知道四妹妹的事,也不会这这时候来寻我的不是。”
袭人一怔,觉得这样的宝玉陌生起来。
只听得惜春突然问他:“二哥哥,以往你总说姊妹们一辈子在一起最好,可如今也该懂得,各人有各人的归宿,不是你撒娇两句就能留下姊妹们的。将来我们都走了,你又如何?”
宝玉愣愣的望向惜春,眼中有茫然,亦有痛苦和挣扎。
袭人生恐他犯病,抢先一步笑道:“四姑娘好好儿的说这些做什么,若是招出二爷的疯病来,我们可都别想活了。”
待几人走后,彩屏收拾东西,少不得将三口大箱子打开。
“姑娘,银蝶姐姐送东西来时说了,这些都是当年太太的陪嫁,大老爷特地找出来给姑娘的。”里面有好几件精美摆器,几匣子各色首饰珠宝,东西虽少,却是外头难寻的好物件儿。当揭开一层绒布,彩屏惊呼:“金子!”
惜春瞥去一眼,但见在一个箱子底下铺着层金灿灿的金元宝,一个十两重,共计二十个,又铺了两层银子,共计一千两,旁边还摆着个红漆小箱子,里头全是新打的金银锞子,专为赏人用的,可见也是费了心思。虽说若惜春正常出嫁,这点子东西根本和打发要饭的没差,但这回远去和亲,嫁妆本就由朝廷做主,宁国府甚至还会得赏赐,由此还能为惜春准备一些实用的现银子,到底也算有丝情谊。
惜春却是越发觉得讽刺,若非和亲之事,东府里何曾想到还有位姑娘呢。
没几日,南安王府就派了车马仆从来接惜春。
已是八月,南安王府上了折子,朝廷默许了惜春作为和亲人选,下了一道圣旨,赐封惜春为宁和县主,和亲外藩大王子。亲王之女称郡主,郡王之女只能称县主,静仪郡主乃是为安抚南安王府所封,因此哪怕同为郡主,静仪却比不得惠怡这个正宗的皇室郡主。至于安乐的册封,则是因大公主乃是皇后嫡女,因当初指婚之事非皇帝心意,皇帝弥补而已。即便是弥补,也只弥补孙女儿,对陆鸿却无任何封赏,因为一旦封赏陆鸿,便牵涉到更多的传承与朝政。
内务府派出了四名嬷嬷教导规矩礼仪,也是将来和亲陪嫁,外藩也派了人来,正是见过惜春觉得满意,又知乃是国公府嫡女,这才点头。毕竟外藩来京,并非没有任何消息渠道,想要打听总能知道。
和亲的嫁妆由南安王府一力承办,为着王爷平安回来,南安王府也是下了血本,嫁妆备的十分丰厚,绝对比得上郡王娶亲了。及至九月,和亲使团启程,贾琏果然被点为和亲副使,又因和亲者乃是贾家女儿,朝廷准许贾家前去送行。
林青筠肚子大了,便没去,对外称伤心过度,身体不适。
贾母年纪大了,又恰逢近两年多事之秋,一时身上也不舒爽,只命鸳鸯代她送送惜春。贾府里备了车,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贾珍尤氏、贾蓉贾蔷、王熙凤平儿、探春湘云宝钗,连着出嫁的迎春与借住的邢岫烟、宝琴都来了。
和亲使团从水路南下,因此众人在渡口送别。
一艘宝船披红挂绿,装扮的异常喜庆,但从船上到岸上,没一个人脸上带了喜色。贾政王夫人满面愁绪担忧,乃因宝玉强闹着要为惜春送嫁,甚至偷偷瞒着府里向朝廷上了呈情折子,皇帝读后感念贾宝玉一片为兄之心,特准其随使团南下,由此王夫人再如何也不敢拦了。王夫人为此恼怒至极,定要查出究竟是谁给宝玉出的主意,她的宝玉向来码做官的是国贼禄蠹,更何况哪里懂得官场上的事情,怎么会写折子?怎么能将折子送上御案?
结果查来查去没个结果,贾宝玉看不过王夫人责罚屋内的丫头,便主动说了:“是我求了北静王爷,王爷替我递了折子。”
王夫人顿时哑声,她想过或许是宝玉求黛玉,黛玉转求了纯亲王府,却没料到是北静王爷。不论哪个她都惹不起,只是若真是林家那丫头多事,她还能发作一番,若是北静王爷帮忙,她又能说什么?
宝玉正是料着这点,因此没说出实情来。
实际上,帮忙的还真是林青筠和徒晏。
林青筠也着实惊讶,没想到贾宝玉会亲自登门来求见徒晏,为着能给惜春送嫁。据徒晏后来说,宝玉当时神色十分平静,虽对惜春远嫁痛苦不舍,但似乎又更多的东西。或许贾宝玉想走出贾家,去外面看看。
林青筠也不知贾宝玉将来还会不会出家,亦或者彻底放纵,或有所改变,但能下定决心走出一步十分不易。
惜春到底年纪尚小,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穿戴下来十分累人,特别是那沉重的头冠压得她脖子酸疼,偏这会儿船没开,不能取下来。立在船头,望着岸上的亲人,哪怕知道自己还会回来,可这会儿竟被姊妹们的眼泪哭的心酸,张了张嘴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时宝玉轻声疑惑道:“姊妹们都来送四妹妹,怎么林妹妹倒没来?”
惜春淡淡笑道:“二哥哥还不知道呢,林姐姐有喜了,哪里受得了伤心离别。”
黛玉是中秋时发现怀孕的,现今还不满两个月。
八月里已知惜春要远嫁,黛玉本就伤心愁闷,加之中秋饮了两杯酒,一时身体反应上来,请了大夫一诊脉才发现怀孕。林青筠本来没告诉黛玉实情,结果听闻黛玉怀孕,吓得赶紧去看她,又细细与她说了实情,黛玉这才舒缓好些。现在这些日子,黛玉只在府里静养。
宝玉听到这消息一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似乎才清醒,笑着点头:“这确实是喜事,林妹妹有了好结果。”
“二哥哥,你没事吧?”惜春觉得宝玉方才的神色不大对。
“我很好,从没这样好过。”宝玉突然对她说:“那天我在街上走着,突然见到了刘姥姥,我这才知道,原来晴雯嫁到他们村里去了,过的很好。大家都是因着我才沾了是非,离了我个个都好,她们也该早早出去,别因着我都耽搁了。”
这又像是疯话了。
“开船——”
随着这声喊,岸上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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