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还同黛玉说两句理家的事务,只黛玉所行多半无法在贾府试用,也只问来听听罢了。
惜春总算画好了那副以身披凫靥裘的宝琴为样板的《梅雪独艳》图,贾母叫了他们姐妹们过来一同玩看。在案子上展开画卷,众人围看,一时都不言语。——要说笔触用色,乃至布局留白样样都挑不出什么错来,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只整图看上去就是这么呆板空涩,难动人心。
看惜春一脸得意,贾母又不好说实话,怕伤了小孩子兴头,往后就更难学了。只要笑道:“这回四丫头是真下了心思的,总算没有惫赖到底。行了,这幅画儿我收着了,往后再有什么想画下来的,就再寻你去。”
惜春一扬眉毛脆生道:“老祖宗放心,但有吩咐,无不遵从!”
探春同宝钗两个对视一眼,心道怕是老太太再不会烦到她了。只她们也素知惜春年纪虽小,性子最是古怪难猜的,只胡乱评两句“挑色极准”、“下笔很花了心思”等话混了过去。
只迎春看了那画儿,便转头凉凉看惜春一眼,倒让惜春不由得面上一僵。心道这个二姐如今才是头一个难哄难骗难对付的人啊。
数日后又在稻香村碰头,李纨便笑道:“四妹妹的好画儿,我看你这丫头很该改一个名头。千万不要再叫什么‘入画’,竟是改叫‘符画’才好。”
惜春知道李纨看出端倪了,也不遮掩,随手拿了个果子啃,又道:“要不怎么交代过去呢?我可不想像宝姐姐那样,一年到头不停的画完这个画那个。这虽是一个园子,春秋冬夏,风雨霜雪的,要一样样起兴了,画到什么时候去!如今这样不是正好?大家干净。”
迎春道:“当日看你利索答应了,还当你想通了呢。却原来是这样打算。怪不得,每回我们要去看看你作画,你都推三阻四的。”
惜春笑道:“‘头未梳成不许看’,难道二姐姐不懂?”
迎春看她一眼,点头道:“‘一诗千改始心安’,你倒真是为了求个‘心安’。只这么设计哄骗老祖宗,你就真能心安了?”
惜春吐了颗核儿笑道:“若是老祖宗请我画个什么要紧的灵符,我这般做来实在不妥。只如今让我画个琴姐姐的雪地捧梅图,什么要紧事了,也值当我不安心的。”
迎春摇头道:“侍亲奉长,哪有这么论的?孝顺孝顺,孝还要顺,你这敷衍在先,欺瞒在后,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惜春歪了头想想道:“二姐姐前些日子不还同我说‘念’与‘境’的事?如今看来,二姐姐造境的念是‘百善孝为先’,我的却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呢。要我同自己说‘该孝顺长辈’之时,岂非已经起了不孝之心了?若非如此,何用说服自己‘该’与‘不该’呢?道论本心,硬加上一个该字,造作出来的就是真‘孝’了?还不如我这般‘真不孝’爽快些!”
迎春无奈,看着李纨道:“嫂子,你说呢?”
李纨摇头道:“二丫头你这是祸水东引之术啊!我也不知道对错是非,只问一句,若为长辈,到底是喜欢‘假孝顺’多些,还是喜欢‘真不孝’多些儿?”
迎春皱眉,“就没有‘真孝顺’的?”
李纨笑道:“若是以‘全自本心,毫无造作委屈’为真的话,这真孝顺还真要讲究个机缘了。正好长辈与小辈同心共好还好说些儿,若不然,一个要‘万事稳妥’,一个要‘险中求胜’,可怎么调和呢?”
迎春细思了一回,叹道:“嫂子却是站在四妹妹这头了。”
李纨摇头道:“我哪里都不站。教你们一个乖,凡事有争时,恐怕多是所见不全,尚有疑虑的缘故。‘昨儿我吃腊八粥了’。这事儿你同我争不争?”几人听了都笑,李纨又道,“就算你要同我争,我也不理你。吃不吃的我不比你清楚?我实在是吃了腊八粥的。
这腊八粥到底该放几样干果蜜饯才最合当?这就有的说了,若乐意,争上一天两天也不见得有何结果。可见,这世上众人都确知之事是无争的。能起争论的多半是难定真伪之事。既不知真伪,赶紧测定全局事实为要,空坐在这里争个高低上下又有何用。不过口舌之利,终究于道无益。”
迎春便问:“如我同四妹妹方才所言,如何测其全局事实?”
李纨笑道:“这事该有个根本法,只是这个说来你们恐怕难懂。我就随意问两句,何为孝顺,因何孝顺?世上是否有不孝之人?若是世人果然都‘该’孝顺,为何却总有‘不该’的现世?这‘该’从何来?你自心因何认定的这个‘该’或‘不该’?”
众人都细思时,贾兰却道:“嗐!说这些外头的东西何用?最要紧一个自己能耐如何。你无能时,便是想孝顺,拿什么孝顺?别说这个,有人欺到你长辈亲人头上,你尚无力反抗时,又说什么孝顺!有了足够的能耐,哼,便是你自己有想不到的,一堆人替你琢磨着如何孝顺你家亲长才对才好呢!”
李纨回头皱眉看着他,想起今番珠界中所看的各道修习之术,又见贾兰一脸正色,也只摇头叹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