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檐上滴滴答答地滴着雨水。
早晨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门前的水门汀边挖了小渠,雨水汇成细细的水流,挟裹着山茶花浅粉色的花瓣,朝山脚下流去。
山里的轻烟拂过他们木质的门窗,小径上落满落花。
两人之间隔着零零散散的小刀、片尺、长锥,和零零散散的古籍修复工具。李文森俯下.身,正从一边成摞的书籍修复纸中,抽出一张和原纸张颜色相近的,用水溶性粘合剂粘在书籍纸页的断裂处。
漆黑的长发从脸颊边垂落,她用小刀一点一点把重叠的纸页纤维分开,再用沾水的小毛刷,把书籍边缘那些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毛角重新压下。白色的叠纱裙摆里露出一小截修长的腿来。
银质的刀柄在她手里旋转,那样缓慢。
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时间胶着在她指尖,凝固在她的眉眼。
于是他的时间,也跟着她一起停下。
……
乔伊慢慢地翻过一页书。
他手里捧着书,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书页上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
半山腰上浮动着层层叠叠的雾霭,一束阳光从云层间漫射出来,从她白皙的脚踝上流淌而过。
浓郁得,就像金黄色的麦芽糖。
……
4b的笔尖偏软,“咔哒”断了。
他被这细微的一声惊扰,垂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走神把横线画错了地方。
除了绘制图表和素描写实,他没有使用橡皮纠正的习惯,于是那一道错误的横线就这样突兀地留在了书籍的页码处,浅浅的痕迹像一个剖白,是他无法言说的言语,一种被谋杀的证明。
……
乔伊抬起眼,凝视着她的侧脸,折断的铅笔在他指尖打了一个漂亮转。
“文森特。”
李文森正把书本折角压平,闻言,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拿来。”
乔伊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把手里的铅笔递过去,而李文森极其自然地接过,从一边的修补纸里抽出一张铺在地上,换了一把木柄小刀,开始熟练地帮他削铅笔。
碎屑慢慢地白色纸张上堆积起来。
她像雕刻一样,一点一点地铅笔笔缘部分削成一个标准的椭圆形,又举起来,仔仔细细地对比了一下铅芯和笔杆斜坡的长度,这才把铅笔还给他。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去买一个卷笔刀,或者买一只自动铅笔。”
她把地上的碎屑包好交给伽俐雷:
“上次你打电话把我从十里外叫回来,结果就为了给你削根铅笔,就这破事我被曹云山笑了整整一年。”
“让他笑吧。”
乔伊瞥了一眼她如刻花一般细致的笔缘:
“你铅笔削得很专业,我为什么要自寻麻烦?”
“……”
她削的当然专业。
哪只卷笔刀能帮他削出石墨,木白的样式来?哪只自动铅笔能像她这样,帮他把笔缘削成一个标准(x-0.5)^2/4(x-1)^2/6=1的椭圆?
乔伊对细节的要求高到匪夷所思,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一定是生错了星座。
李文森叹了一口气,重新开始自己的古籍修复工作:
“谢谢,托您的福。”
“不客气,应该的。”
“……”
指间铅笔与书页摩擦发出声响,一只黑色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白色亚麻窗帘上。
“对了。”
乔伊漫不经心一般地说:
“关于我们秘密的交换,你说你要准备措辞,然后一准备就准备了七个小时,我想知道我们现在是否可以开始?”
“还……还差一点。”
李文森手里的小刀顿了顿:
“再等一会儿吧。”
“等一会儿是等多久?”
乔伊在纸上写下一段批注:
“我需要一个具体的时间,文森特,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我九点约了一个重要的以色列商人商讨我们的埃及旅行路线,没有时间陪你耗一个晚上。”
“我不会耗一个晚上的。”
李文森盯着书页上一簇翻起的小卷毛:
“我保证,我很快。”
“很快是多块?”
“……”
“几点?几分?几秒?”
“……”
“如果你无法确定,不妨与我约定一个时间。”
乔伊笔尖抵着下巴,一副“我很好商量”的口气:
“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不如我们约在太阳完全消失在山峦那头的时候?这样不会耽误晚餐时间。”
“……”
李文森张开嘴,刚想找个理由把时间再向后延长一点,就听好说话的乔伊先生慢悠悠地打断她:
“长痛不如短痛,文森特,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找借口回避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李文森:“……”
她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今天揭穿的不仅仅是你的秘密,还有我的……如你所说,我是在用我的秘密交换你的秘密。”
他合上书,语气轻巧:
“恭喜你赚大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
没错,交换。
今天他们要捅破的绝不仅是一层窗户纸,李文森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光是九层十层十一层窗户纸都没了,还很可能把祖宗十八代的窗户纸都输进来。
因为他们要玩的是一个游戏。
凡人称其为“真心话大冒险”。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她一时冲动的脑残举动……脑残到现在拿来想一想,她仍旧想用头去撞地板。
时间回到七个小时以前
——
“我讨厌你寻求帮助时总是第一个想起那个毫无才华的数学家,讨厌你分享秘密时总会买两张我从未有幸领取过的电影票……我已经厌倦了你一成不变的谎言,也厌倦了你对我一成不变的忽视。”
乔伊的声音,平静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压抑感:
“如果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不得不说,你有些偏心过头了,李文森。”
哦……偏心。
一个根本不像是乔伊会说出来的词。
她和这个词有缘。在她被弄晕之前和醒来之后这短短十个小时不到的清醒时间里,这已经是第二个男人对她说这句话。
说的还是彼此。
她当初想在曹云山公寓里暂时居住一小段时间,是曹云山把她赶了出来。她口袋里没有住酒店的钱,独自一人在伦敦东区的桥洞底下坐了两个晚上,才找到愿意让她赊账且价格合适的房东,找到一尊叫乔伊的神像。一个站在云端,高不可攀的男人。
可七年后,曹云山说她偏心。
至于电影,那是她的小秘密。乔伊曾明确表示凡人世界娱乐项目都肤浅至极,是毫无意义的“killlife”,别说电影了,她连自己学的心理学都不大敢拿来打扰乔伊,因为心理学不是一门精密学科,哲学家们认为心理学就是他们的衍生品,数学家和统计学家们认为心理无法量化,这门学科根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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