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原本以为这一夜不说无眠,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却没承想她几乎沾了枕头就睡着。
夏日里天亮得早。
等明薇睁开眼时,已经是天光大亮。她揉揉了眼,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大红色的纱帐隐约透出清晨的光,床顶的四角悬着的香囊散发出甜腻的香气,一切都那么陌生。
就在昨天她已经离开了成平侯府,正式嫁入了东宫!
周围一片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只睡了她一个人的拔步床显得有些过分空荡。她只占了靠里面的那一侧,还剩下多半边的床榻没有人歇过的痕迹。
片刻的恍惚后,明薇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自己安安稳稳的床上睡了一夜没错,可昨夜容臻是在地上睡的!
想到这儿,明薇忙披上外衣到了床边,一把就要掀开纱帐去看容臻。可真的把纱帐攥到手中时,她却有了几分犹豫。透过纱帐她只能看到地上仍由影影绰绰的一团,看不出容臻是不是醒了。
要和容臻四目相对……明薇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到底还是有些尴尬。
踟蹰了半晌,明薇终于还是轻手轻脚的把纱帐撩开了一角,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看。
地上那团绣着龙凤吉祥纹饰的大红色缎面被子已经被整齐的叠好,枕头压在了被子上。明薇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感慨本该养优处尊皇太孙,这些日常的活计也能做好。
忽然她的目光往左侧一瞥,便落到了正坐在高几旁翻着书卷的容臻身上。
昨夜的龙凤烛还没有撤下去,已经燃掉了一大半。想来容臻不敢到窗边去,怕弄出动静来,他只是在高几旁席地而坐,虽是一身亵衣,却穿得整整齐齐,他的神情专注又认真,如同一幅静谧的画卷。
仿佛感应道有目光在凝视着自己,容臻放下手中的书卷,偏过头微微一笑。
那笑容仿佛是能破开万里冰封的一缕春风,仿佛是冬日里澄澈天空上高悬的暖阳,随意之间又让人觉得仿佛有汩汩的暖流淌过心中。
容臻本就生得俊朗,人又温润平和,这一笑更应了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四目相对时,明薇忍不住红了脸。
不知道容臻已经醒了多久,可她也太实在、睡得太沉了!即便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可从小衣食住行上没受过委屈的太孙也会因为睡得不舒服而睡不着吧!而她却心安理得的占了整张床……
“太孙殿下……”明薇嘴唇嗡嗡阖动着,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她并未没发出声音来。
容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手中的书放好,便动作利落的从地上起身,他手脚极轻,没有弄出一丝声音来。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前,抱起了地上的被子,示意明薇把纱帐撩开。
“一会儿大概就有人过来。”容臻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凑近明薇耳边道:“等会儿可能要冒犯了!”
明薇有些不解,可她大半注意力都已被分散。容臻温热的呼吸就在自己耳边,她觉得自己耳垂快要烧起来了。
“等会儿服侍的人进来,最好还是让她们看到,你我是在一处的。”容臻耐心的解释道:“总好过有流言传出来。”
容臻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要做什么,明薇已经全清楚了。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从亵衣的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细长口瓶子,容臻示意明薇往后,他小心翼翼的拔出软木塞,把瓶子中殷红的液体倒在了雪白的元帕上。
“这不是血,可看上去足够以假乱真。”容臻看出明薇的疑惑,轻声道:“不必担心。”
明薇只觉得如果眼前有面镜子,定然能映出她那张如同煮熟虾子般的脸。
容臻做好一切后,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反而用眼神询问着明薇的意思。
容臻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如果这会儿再端着矜持的架子,可就是她太矫情了。想到这里,明薇干脆把被子掀开了一角,满面霞光的看着容臻,简直就像是无声的邀请。
“冒犯了。”容臻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动作极轻的脱靴上床,小心翼翼的躺在明薇的身边。
就如同在山洞里头一样,便是容臻有心和明薇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可一床被子的宽度是明摆着的,二人还是避免不了肢体接触。
虽然翻个身就可以避免这样尴尬的情景,可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
二人尴尬的平躺着,容臻能清楚的感觉到旁边那温香软玉般的身体。想到她只穿着薄薄的亵衣,纤细的腰肢、胸前鼓鼓囊囊的两团在其中若隐若现,容臻只觉得脑海中旖旎一片。
到底他还没有勇气把那具柔软的身体抱在怀中。
蓦然间,容臻就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耳边传来是有些急促而断续的呼吸。容臻听了奇怪,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只见明薇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望着帐顶。她一定是紧张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得不正常。
容臻心中的那些灰心顷刻间消散不见,只剩下满腔的柔软。
“殿下、娘娘,该起了!”门外忽然传来宦官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的送入房中。
明薇顿时变得更加紧张,慌乱中她竟往容臻的方向转了身,一下子撞入容臻的怀中。这样好的机会,容臻自然不会放过。
“是我身边服侍的来福。”容臻趁机把明薇圈进怀中,轻声细语的道:“别担心。”
感觉到怀中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呼吸渐渐平稳,容臻唇角慢慢弯了起来。
“进来罢!”容臻抬高的声音中仿佛透出一丝慵懒沙哑,顿时让人有了色彩的想法。
容臻有些恋恋不舍的放开了怀中温热的身体,支起身子来等着服侍的人进来。此时来福带着小宦官来喜,宫女碧云、碧珠捧着衣裳,还有月临、棠梨六个人进来服侍二人起身。
大红的纱帐已经被容臻挂了起来,他正半坐着整理亵衣,明薇在他身后也披了件衣裳。
“恭喜殿下、娘娘!”六人齐齐向容臻二人行礼。
“别在我面前弄这些虚礼。”容臻虽然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泄露了他的好心情。“一会儿还要去给皇祖父磕头,别晚了。”
说话间容臻已经穿好了靴子下床,来福、来喜自然是紧跟着他去一旁净房洗漱,捧着衣裳的宫女也要跟过去时,容臻发话了。
“碧云、碧云,把我的衣裳交给来喜,你们留下来服侍娘娘。”容臻皱了皱眉,声音虽然不高,可其中的责备之意,似乎对她们的表现并不满意。
容臻特意点出二人来,便是没觉出异样来的明薇,也不由抬眼去看。只见两个身着粉色宫装的丽人,正是昨晚的那两人。一个宫人生得相貌平平,看上去有种温柔之气,另一个宫人生得十分漂亮,眉眼间也能瞧出些心高气傲来。
既然容臻已经发话,那相貌不起眼的宫人忙把手中的衣裳交给了来喜。
“月临她们才入宫,就让碧云她们在一旁提点着。”容臻似乎是怕明薇多心一样,忙解释着自己的用意。
明薇岂会怀疑容臻的用心,她含笑着到了谢。
“你们好生服侍娘娘,别误了去给皇祖父敬茶的时辰。”容臻淡淡的嘱咐了两句,便大步利落的往一旁的净房走去。
“奴婢碧云,给娘娘请安!”只见那眉眼温柔的宫女拉了那位容貌出挑的宫女来给明薇行礼。
“奴婢碧珠,给娘娘请安!”
明薇点点头,微笑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虽然容臻吩咐了二人要好生服侍明薇,不过伺候明薇换好贴身衣裳的事,碧云碧珠仍是识趣的退后一步,交给了月临和棠梨。
等到明薇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时,雪白的元帕上那刺目的红色,便映入了有心观察的四人心中。
月临和棠梨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碧云还好些、然而碧珠面上的神色便有些复杂了。
早有外头候着的小宫女端了兑好的温水来,月临、棠梨挽了袖子服侍明薇洗漱,淡淡的只擦了润脂膏。一会儿自有全福人替明薇再开脸、梳妆,她们只是先替明薇简单的梳妆。
“奴婢服侍娘娘更衣。”碧珠替明薇捧着太孙妃敬茶的礼服,碧云则是帮着棠梨、月临一齐服侍明薇换上那一层层十分繁复的礼服。
等到明薇穿好礼服的最后一层时,已经收拾妥当的容臻撩了帘子进来。
换了一身明黄色太孙礼服的容臻愈发显得身姿挺拔,如墨的长发被金冠整整齐齐的束好,面如冠玉,气质从容温润,隐隐有几分丰神俊朗的味道。
“殿下!”见容臻进来,明薇向前一步,想着被教导过的礼仪,在容臻身前几步稳稳的蹲身行了福礼。
容臻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上前扶住了明薇的手。
此时有两个瞧着年长的嬷嬷进来,先给容臻和明薇磕了头,然后便到床上把那块元帕收到事先带来的匣子中,笑眯眯的给二人道了喜。
明薇自然是微红了脸,容臻还算面色如常。远远站在后头、存在感微弱的碧珠,眉眼间却是闪过一抹郁郁之色。她如水葱似的手指紧紧的绞在一起,似乎藏着不甘。
碧云看了便觉得十分不妥,只是许多人在,她不好开口提醒,只得拉了拉碧珠的袖子。
殊不知她们两个动作,恰巧落在一旁留心观察的月临眼中。月临眼中闪过一抹沉思,眉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
“殿下,早膳已经准备好,殿下和娘娘随喜在哪处用膳?”来福过来询问。
容臻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觉得时间还早,便问道:“来替太孙妃梳头的全福夫人什么时候过来?”
“还有一刻钟。”来福回话,他跟了容臻时间已久,容臻一开口他便知道容臻是何意。如今见容臻话里话外都是回护明薇的意思,便奓着胆子自作主张道:“不如就摆在西厅,一会儿娘娘过来也方便。”
容臻点了头,故意慢了两步,让来福去传话,自己同明薇并肩往西厅走。
来福的效率非常高,等到明薇和容臻进去时,只见一张黄花梨镶嵌大理石桌面的圆桌上,已经满满当当的摆好了早膳。
还冒着热气的瘦肉粥、冰糖百合马蹄羹、枸杞粳米粥等几样汤汤水水,整齐摆在粉彩碟子里头的吉祥如意卷、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玫瑰莲蓉糕、葱油小花卷、金丝卷等等似乎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还有几道摆在甜白瓷碟子里头的爽口小菜,虽然每一道分量都不是很多,但林林总总的数量琳琅满目的早膳让人目不暇接。
月临和棠梨看了都暗暗的吃惊着,果然是宫里头的气派不凡。
碧云和碧珠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上前布菜,月临和棠梨有些拘谨的站在一旁,并不上前。
“殿下,您请用。”碧珠不着痕迹的抢先一步站在容臻身边,克制的笑容中透出一抹殷勤来。她挽起袖子,先用一只精致的清花缠枝莲纹碗盛了香米粥端到容臻身前,又把帕子包好的银著递给了容臻。
一旁的碧云也没闲着。她早就向月临和棠梨打听了明薇的喜好,早早的把瘦肉粥盛好了放在明薇跟前,又替她布了几样可口的小点心。
不知道前因的棠梨没察觉出异样来,可月临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儿。碧珠那殷勤的模样,分明没把自家姑娘放在眼中!
“这里不用服侍了。”容臻还没拿起筷子,清亮温和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异色,他忽然淡淡的开口道:“你们都下去,等全福夫人过来再来传话就是。”
其他人还好,只是碧珠到底没克制住,脸上露出一抹不敢置信的错愕。
“是。”碧云为首,带着碧珠棠梨等人退了下去,一时间西厅里只剩下明薇和容臻。
便是明薇对这些再不关心,也看出些端倪来,只不过没有点破。容臻的笑容里有几分不自在,他只是轻声道:“快用饭罢,今儿还有的折腾。不仅要给皇祖父去敬茶,陈妃娘娘处要去,淑妃等人那儿也要走一遭的。”
明薇自然从善如流。
二人默不作声的用饭,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明薇的目光落到圆桌中央的细路粉彩双面花卉画大汤碗,里头盛着热腾腾的火腿鲜笋汤。这道菜既然能摆上来,应该是容臻喜欢的吧!“殿下,妾身瞧着这汤还好,您要不要用些?”
容臻似乎有些诧异明薇的主动开口,他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
端过桌上的甜白瓷汤碗,明薇挽了袖子给容臻盛了一碗汤,笑吟吟的道:“殿下,您请用。”
见明薇漂亮的大眼睛中顾盼神采,笑容清澈干净,他方才那一抹烦躁已经消失不见。
“去清凉殿给皇祖父磕头,然后去淑妃、良妃、德妃宫里大概会见到皇叔他们,应该会很快。”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显然被心情好起来的太孙殿下抛在脑后,他细细的解释道:“陈妃娘娘抚养我这几年,咱们中午在她那里用了午饭回来。”
明薇点点头,忽略了容臻语气中的亲昵,突然有了几分心烦意乱。
竟然是以这样的身份再见容铎,果真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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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全福夫人替明薇开脸、梳好头后,又说了几句吉利话后,容臻和明薇便往清凉殿去,给容铎敬茶。
明薇不清楚到底礼仪是不是如此,还是容铎给简化了。总觉得对容臻这个孙子,容铎的做法总是透着古怪,或者说他有心轻慢容臻……
她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想,到底什么时候容铎会出手废了容臻的太孙之位。
可运筹帷幄如容铎,一定也没猜到看似懦弱的容臻竟有自己的一番作为,正如他猜不到三十六年前死掉的唐婉,又回到了宫中。
清凉殿。
“太孙、太孙妃到——”门口的红衣宦官尖细的声音没有多少改变,明薇立刻便分辨出这是去过成平侯府传旨的喜乐。
再度踏入清凉殿,才真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三十六年的岁月并没在清凉殿留下痕迹,她熟悉的仿若昨日才离开。正殿的西南角那对天青色汝窑梅瓶,本该是一对雪青色的旧官窑梅瓶,可被她养的猫不小心打碎了一只,她便自作主张换了一对。
容铎听说后也只是笑笑,并没有计较什么。
等闲宫妃都不能轻易进入的清凉殿,皇贵妃出入自由不说,连皇贵妃养的宠物在里头捣蛋了,皇上竟都是一笑置之。足以见得皇贵妃的盛宠。
她清楚的记得,那时她的心情的得意又甜蜜的。
可最后罗列她种种罪名的圣旨下,也有恃宠而骄的罪名。
众人拾柴火焰高。
已经在冷宫中的她笑弯了眼睛,直到笑出泪水来。那些嫉妒得眼红、发狂的宫妃们,每人只需说上一条,足够让她十恶不赦。
高坐在龙椅上的容铎穿了一身玄色的龙袍,上面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气势凌厉。已经六十七岁的容铎面容清癯严肃,依稀还能分辨出三十六年前丰神俊朗的风仪来。
明薇垂着眼不去看他,生怕泄露自己的心绪。
早有服侍的小宦官捧着两个明黄色的锦垫过来,容臻二人规规矩矩的跪好。
明薇觉得自己已经被分裂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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