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往下一压,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把细碎的沙石,将石头间的缝隙逐渐填满:“你看,这才是满了。”
他的声音和动作一气呵成,郑薇绮佯装恍然大悟地鼓掌,不成想,突然听见身旁一道一本正经的嗓音:“不,不对,它还没满!”
是贺知洲。
“沙石的基本成分是二氧化硅,而氢氟酸正好可以溶解二氧化硅!”
贺知洲思考得两眼放光,越说越激动:“至于杯子里的石头属于石灰石,主要成分是碳酸钙,只要加入适量稀盐酸,也能发生溶解反应。这样一来,杯子里就能空出很大一片空间了——只要化学反应还在,杯子就永远不可能变满,真是太神奇了!”
永归听不懂这段猪话,用看精神疾病患者的眼神幽幽望着他。
永归尽量用了委婉的语气:“这位施主……莫非是在念什么上古的咒语?”
永归小师傅得了郑薇绮的赞扬,心里几乎要乐开花。
郑师姐虽然偶尔不靠谱,但总归是个尊老爱幼的修真好青年,眼见他单纯至此,仗义之心顿起,顺势在小和尚手里头报了名。
宁宁对小课兴趣不大,比起在大殿里关上几天几夜,她更倾向于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梵音寺;
恰好裴寂也懒于参加,两人一拍即合,在论法台上瞎转悠。
贺知洲与林浔爱凑热闹,把各个课业看了个遍。等后来被宁宁问起究竟定下哪一门,贺知洲嘿嘿一笑,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老和尚。
宁宁抬眸,晃眼看向那人身侧的暗金小字,只需匆匆一瞥,就不由得悚然一惊。
好家伙,上书四个大字:[制.服.诱.惑.]。
梵音寺虽然名为“寺”,其实占地面积极大,远远不止一座寺庙大小。四面八方的崇山峻岭尽数归于其中,仅凭一天时间,远远无法将其一一游遍。
宁宁顾及裴寂伤势,并未前往更为寒冷的高山,只在寺庙附近转了转。等回到庙里,天色已入黄昏。
意料之外的是,两人刚顺着庙门上前没几步,居然在不远处的小院里见到了贺知洲与林浔。
宁宁对他们的小课很感兴趣,拉着裴寂好奇上前,见到院落里的情景时,不由得微微愣住。
参加这门小课的人挺多,全是清一色的佛修,要说俗家之人,只有贺知洲和林浔两个。
院子里很冷,然而每个人都脱去了外衣,手里捧着本经书。
佛修们个个凝神敛眉,有些人的上身甚至不着寸缕,丹田聚气,从喉咙里发出中气十足的念经声,振聋发聩。
同他们相比,贺知洲与林浔好似两只瘦弱的小鸡崽。
两人并肩蜷缩在冰冰凉凉的角落里,眼角眉梢尽是茫然,因为寒冷不停打哆嗦。在发抖的同时,还要可怜巴巴打开手里的佛经,念出似曾相识的语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这边的景象惨不忍睹,而在院落中央,赫然坐着个面带微笑的老和尚,以及同样满脸幸福的明空。
这两个和尚的跟前,还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炉。
“师傅,不愧是蕴养了灵火的火炉,真是好舒适,好叫人安心。”
明空说着抬起手,往嘴里塞了块点心,自嘴角露出无比慈悲的微笑:“点心入口即化,炉火暖入人心,冬天,真好。”
老和尚亦是笑,温温和和抬头看向角落:“有人想来吃一口吗?甜甜糯糯的,若是来了,还能感受感受炉火的温度,多好啊。”
宁宁惊呆了。
什么叫杀人诛心。
——原来[制.服.诱.惑]里,那个所谓的“制服”不是名词,是个彻彻底底的动词!
再看贺知洲和林浔。
两人都是目眦欲裂,气到吭哧吭哧发出狗叫,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形同两具被掏空的干尸,仰头与她四目相对时,眼里尽是泪光。
可怜,太可怜了。
尤其是小白龙对一切都毫无所知,是被贺知洲稀里糊涂拉来这节小课的。
宁宁看得心酸,与裴寂悄无声息退出院落。
这会儿临近傍晚,不少小课都结束了整日的教学,她有意在人群中寻找郑薇绮的身影,经过一番辗转,终于在大殿正门见到大师姐。
郑薇绮的悟禅已经结束,不知道为什么,当郑师姐面无表情走在路上,不似剑修,像个无家可归的女鬼。
宁宁心感不妙,试探性叫了句:“郑师姐?”
见对方怔然扭头,又补充道:“你学得如何了?”
郑薇绮幽幽看着她,黑沉沉的瞳孔像是一对阴森森的无底洞,看得宁宁后背发凉。
场面静了一瞬。
须臾之间,师姐似笑非笑,嘴角抽搐着勾起一丝弧度。
宁宁见到她伸手探向储物袋,掏出一把细沙逆风往前砸,被沙土糊得满头满脸,迎风狞笑。
旋即郑薇绮一边扛起一面幡,一边左手拿壶右手拿杯子不停倒茶,任由热水浇在自己手上,最后掏出一只蝎子,在自己手臂狂蛰。
郑薇绮在狂笑:“是幡动还是满了就要学会放手?如果想污染清净的东西,或者想陷害心无邪念的人,罪恶反而会伤了自己。蛰人是它的本性,慈悲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不会因为它的本性而改变——呵呵呵哈哈哈!”
宁宁:……
宁宁的眼神越来越犀利。
救命啊!郑师姐她疯啦!
这梵音寺是呆不得了。
第二日还有小课,贺知洲、林浔与郑薇绮深受其害,回来之后悲伤得有如奔丧,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立马前往论法台,把自个儿留在报名表上的名字销掉。
“他要我在一柱香时间里,背完整整一百个佛学哲理故事。”
郑薇绮走在前往论法台的路上,神色悲戚地诉苦:“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吗?不是!最匪夷所思的是,好几个佛修居然当真背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
贺知洲双目无神:“我以为这门小课是十几个和尚穿着袈裟围着我跳舞,我一定可以抵挡住诱惑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浔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呜呜呜……”
“所以,”眼看即将赶到论法台,宁宁问得小心翼翼,“你们真打算偷偷摸摸去销毁名字?”
郑薇绮信誓旦旦:“一堂小课里有那么多人,就算其中一两个消失不见,也不会引人注意——咱们唯一要当心的,是今晚的行动绝不能被人察觉。”
于是为了确保安全,宁宁和裴寂就被分别安排在论法台的两个入口,一动不动站着把风。
寒冬的夜里,万事万物都显得格外寂寥又冷清。一轮月亮洒下莹莹白辉,像是在雪上淌动的水。
宁宁正全神贯注地四下张望,毫无征兆间,感受到一股倏然而至的灵力。
这道灵力柔和深沉,如同静静屹立的宏伟青山。她心觉不对,迅速用传音给里面的人提了个醒,没想到话音刚落,耳边就掠过一道匆匆的风。
“这么晚了,小施主待在这儿做什么?看你四下巡视,莫非是在找人?”
温和的青年音澄澈如雪,宁宁抬头,见到一名剑眉星目的僧人。
他说着视线稍转,越过宁宁,径直望向呆立在论法台里的三道影子:“或是说,在特意做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几乎是顷刻之间出现在她身旁,想必修为极深。
果不其然,在恍然的下一瞬,宁宁就听见他彬彬有礼的嗓音:“贫僧寂如。”
原来是梵音寺的寂如长老。
做坏事被东道主当场抓包,场面一时间很是尴尬。
“我、我是在——”
若说散步,他们一行人分离四散,郑薇绮等人还鬼鬼祟祟站在名单前面,倘若这般解释,只会徒增怀疑。
宁宁实在想不出来理由,只能支支吾吾拖延时间,绞尽脑汁编造借口,正值此刻,耳边突然响起裴寂的声线。
他低低道了声:“我找到他们了。”
什么?找到谁?谁要被找到?
宁宁想不通这句话里蕴藏的逻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茫然点头,又听裴寂继续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同平日里不大一样。”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毕竟是……在梦游。”
宁宁呆了。
裴寂居然一本正经说出了非常不得了的话!
这句话堪堪落下,不止寂如长老怔住,论法台上的另外三人也同样一个愣神,彼此匆匆交换目光。
贺知洲:“梦游?”
林浔:“好、好像可行?”
郑薇绮:“可咱们谁知道梦游是个什么德行?”
贺知洲:“看我的!”
在无边际的夜色里,寂如明明白白地看到,论法台上的某道身影缓缓一动。
站立着蠕动那种。
月光打湿那人的脸,他望见那名年轻剑修的模样。
面无血色、神情飘忽,一双眼睛半开半阖,只露出一道小缝,透过那缝隙看去,能见到狂翻的白眼,以及癫狂的眼珠。
紧接着月光一黯,三具身体倏然而起,无一不是垂着脖子和手臂,无比僵硬地开始缓慢移动,场面一度十分诡异,苗寨赶尸见了都得直呼亲兄弟。
尤其那个翻白眼的年轻人状态越来越深,口眼歪斜之余,已经开始了磨牙和间歇性地说梦话。
就贺知洲那模样,宁宁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历史课本里的元谋人。
“寂如长老。”
裴寂语气很淡:“我宗弟子常会集体梦游,要我叫醒他们吗?”
寂如神色复杂。
寂如:“还是不用了吧?我听说梦游不能中途醒来……要不,咱们还是悄悄地?”
他顿了顿,又迟疑道:“想不到玄虚剑派弟子的压力竟会如此之大,怎么就把好端端的孩子养出这种病了呢?”
裴寂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指了指身旁的梅花。
寂如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想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们练剑求道多年,此等磨难是必然要承受的?”
裴寂摇头,指向不远处的贺知洲与林浔:“剑修。”
然后又望一眼跟前垂落的梅枝:“没钱(梅前)。”
宁宁在心里“哇哦”一声。
裴寂,超会举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