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已是冬尽春初之时, 天晴晴好,黄澄澄的迎春花生机勃勃, 金英翠萼, 给春寒中带上一抹暖色。
湛府大开了门扉,迎接上门贺百日的亲朋好友。
“自打有了孙儿, 在戏园子里可是难见湛公一面了。”与湛大交情甚好的票友揶揄道。
湛大摸摸胡须,甚美,口里笑道:“茶馆戏园的, 不过为打发时间的消遣嘛。如今老夫有了孙儿,每日看一眼我孙儿就神清气爽的了不得, 哪里还需听戏去。”
几个老友都唾他,真不要脸,跟谁家没孙子似的。四五个好友里头, 谁家不是儿子孙子一大堆, 嫡出的庶出的,能站满一院子。成日家机锋磕碰个没完没了, 乱哄哄的叫人头疼。若不是嫌弃家里忒烦心,有断不玩的官司等着, 这几个老爷、太爷辈的爷儿们也不至于见天儿跟衙门上差似的, 早早就茶馆戏园子的报道。
唯独湛大,一根独苗苗,清净是清净了,只是不免让人担心他家人口忒少了, 尤其是他那大小子又上了战场,不少人都暗自嘀咕说许是湛大一门尽绝了。谁知人家儿子不仅好好的回来了,还因战功又升了两级——不上三十岁的正四品武官,除了开国之时,如今已少见了,谁不赞叹一句年少有为。儿子回来还不够,成亲头一年儿媳就给添了个宝贝大孙子,这有一就有二,以后孙男娣女还能少了,眼看着湛大一支人丁就丰旺了。
等奶母小心翼翼的把百日的小宝宝抱到前厅给亲友们看一看,在座的大老爷们儿就更酸了:粉雕玉琢,胖胖圆圆的一个小团子。湛大伸手接过来颠一颠,粉咕哝咚的小.嘴就一咧,带出一串儿口水,显见是很熟悉湛大的。
一个来客看着眼热,叹道:“真叫打卦的说准了,湛老大的福气真应在后头。你看这,儿子出息,新添了孙子,他比我还轻上几岁呢,嗬,已经是四品的老太爷了!你再看看,他抱孩子的那熟惯样儿。他家孙儿才百日,人家儿媳妇就敢让个粗老爷们抱孩子。搁我得头个孙子的时候,不止我们老大他媳妇看的死紧,就是老婆子也不许我碰孙子一下……后来孙子越来越多,不值钱啦,他们才想起来讨好我这当家的人。哼!老子还不稀罕抱了呢!”
湛大极熟练的抱着大孙子摇晃两下,逗一逗,旁边的程舅舅已伸出手来要接。
等程舅舅也把襁褓抱在怀里了,亲朋们又凑上来逗小婴孩,小家伙还不到认生的时候,许是才能看清人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稀奇的了不得。只是湛大已不愿意了,赶忙叫乳母好生抱回后堂去。
“裹好了,快给你们太太抱回去。一会子就开席了,酒气菜味的,别熏着我大孙子。”
乳母和嬷嬷们忙答应了,将小褥子掩好,又用毛斗篷搭在襁褓上,这才护的严严实实的簇拥着仍回后堂去。
厅里坐的都是近人,知道湛大的臭脾性,取笑他一回,也就不在意了。
后面正厅里女眷们也围坐着说话,如今都称呼朱绣“湛太太”了。湛冬的祖父早去了的,按理湛家几房有了第三代,湛大兄弟几个就该是太爷的,只因湛大为长房,他无孙辈,很懒得改,才耽搁下来。等朱绣生了麟儿,朝廷又论功封赏,湛冬连升两级,湛大就顺理成章的命家里改口。大房既然改了,其余各房也忙忙的都升了一辈儿。
“我听你舅舅说姑爷前半月就回营应卯了,这伤养好了?你可别大意,多劝着些,千万别坐下病根了。”朱嬷嬷趁着空当,忙拉过女儿说两句体己话。
朱绣笑道:“您放心。林家的李供奉诊治的,伤口已全好了的,他才回营去。这伤先前有反复,多少耗了些底子,只得慢慢补养回来,这都是水磨工夫,急不得。姆妈知道这上头我有点天份的,至多两三年也就跟以前一样了。”说着,就又笑嗔道:“姆妈只疼你姑爷,倒把亲闺女比过去了。”
朱嬷嬷安了心,看她作这小儿女的样子,没好气的点点这丫头的额头,笑骂道:“我都是为着谁来!都做娘的人了,还撒娇,叫骥哥儿看见了笑话!”
朱绣不过是故意逗趣儿,见旁人离得远,忙拉住她母亲道:“亲友送了两班小戏,外面爷们儿一班,里头女眷这里也有。戏台已准备停妥了,在花园子暖房前头,一会子就引客人们过去。只是我又涨的难受,少不得回屋子喂一回骥哥儿,姆妈帮我招呼片刻,我去去就来。”
朱嬷嬷忙扫一眼,冬日衣裙厚,正好遮住了朱绣的窘迫,忙道:“那你快去,这里有我呢,你且别急,仔细呛着了骥哥儿。”
这厅里都是有点年纪的太太夫人,见只有朱嬷嬷一人回转,笑问道:“怎么就老夫人一个,湛太太呢?你们家的哥儿真是巧长,我们爱的什么似的,正说呢,若是哥儿还醒着,抱过来再让咱们亲香亲香。”
朱嬷嬷哪里舍得,笑道:“可不就是困了正闹呢,怕扰了咱们,叫抱回院子去了。那边花厅里还有绣儿几个姊妹在一处,她过去看看。咱们先吃茶,一会子听戏去,听说是个极有名的班子……”
迎女客的正厅本就在正院里头,正厅后面是穿堂,穿堂两侧建有一溜厢房。穿过穿堂,便是朱绣夫妇日常起居的院子,正房是三间两耳的格局,也如当下官宦人家一样,用落地罩博古架隔出前后六间来。进门去就是花厅,青锦、黛玉、三春姊妹、湛家小堂妹,以及一个不请自来的史湘云,都安置在此处招待。
朱绣先前招呼了一回,就被姊妹们撵到前头去了,这会子回来,都问:“我们在这里说话,很自在,不用你作陪,你只忙你的去。若果真得你客气陪着,岂不是外道了。”
朱绣笑道:“不为你们,我往后头看一眼骥哥儿,顺便换件衣裳。一会子咱们一同前头看戏去。”
黛玉笑道:“方才骥哥儿回来,我们看着他困了,不敢闹他,才叫奶娘抱回去哄睡了。”
说着,都起来跟着她要去看软绵绵肥嘟嘟的小团子。除了史湘云,这几个都是亲近的姨母和姑姑,并不用见外。这次见史湘云,人却沉默许多,并不像往日那样大说大笑的做派,亦更知进退,她忙道:“朱姐姐这里的茶香的很,我一时不查,多吃了一盏,正要去更衣。”
朱绣忙叫堂下的两个小丫头陪侍湘云。
青锦、迎春、探春都梳着妇人髻,连黛玉似乎也定下了亲事,只差走礼。唯有惜春和小堂妹小两岁,却也到了相看的年岁。朱绣涨的难受,一抱起骥哥儿来,骥哥儿好似就闻到了味儿,肥肥的小脸摩挲着朱绣的衣裳,小.嘴张着,口水一串一串的。
姊妹们看着正有趣,朱绣只得笑道:“这是饿了。”
春柳秋桂忙把帐子放下来,好一会儿,姊妹们才明白了。大家都分外惊异,黛玉脸上染了飞红,惜春和小堂妹只觉有趣。
迎春惊道:“你自己喂养?”那乳母是干什么的。
朱绣只道时下大户人家都是左一个奶妈右一个乳娘的照管喂养孩子,这亲娘反退了一射之地,只管每日看几回逗一逗就算慈爱了。
“我不在跟前的时候,骥哥儿自然还得乳母和嬷嬷们照看。”朱绣笑道。
又对姊妹们说:“别的大道理我不说,只一样,你们就明白:谁养的孩子跟谁亲近。我又不是不成,如何喂养不得自己的孩子,况且母子连心,谁会比作母亲的更疼孩子呢。喂他的时候,看他吃的多少,摸摸他的额头和小手,便能知道孩子这会儿好不好的。若有个不舒服,一准立刻就能觉察,可比等下人来报快的多。乳母再好,也不是亲娘,你们度一度,是不是这个理儿?”
迎春和探春相看一眼,尤其是探春,她心里是真觉得奶娘比她亲生姨娘更亲。姊妹俩摸摸小腹,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了。
青锦却一脸认同,寻常人家的主妇,谁不是自己喂养:“绣绣的话很有理,连姨母也这样说。”
她口里的姨母,自然指的是朱嬷嬷,探春奇道:“怎么说?”
青锦笑道:“姨母说宫里的贵人们,因规矩在,皇子们不说,就连留在身边的公主们,也都是隔殿而居。贵人们竟是连每日探望一回都难做到,到了皇女们长大,母女间常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倒是与乳母、教养嬷嬷很有情分。”
青锦上来兴头,早已说偏到别处去了:“不管乳母还是教养嬷嬷,还常作公主的陪房,本朝还好,在前朝,有的嬷嬷可恶的很,竟是用些狗屁规矩把持着公主,不叫公主与驸马相见。若要夫妻相见,还得讨好贿赂这些奶母嬷嬷。因从小就被这些人教导抚养,纵然有身份高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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