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太太都首肯了, 王熙凤装作没看见王夫人的眼色, 一径笑着引黛玉过去歇息。
荣国府的下人向来是口无遮拦的,这才多久, 林姑老爷送来二万两银的事情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些婆子、媳妇、长随、小厮这会子个个都好似未仆先知一般, 这个说“我早想到了,看这些年姑奶奶送来的节礼就知道”, 那个又说“前儿我就说了,林姑老爷祖上也是公侯人家,光历代主母的嫁妆就有多少呢, 这几万银子,咱们看着多, 只怕还不在人家眼里。”
饶是林家来这半日,并未像当日薛家那样,用大簸箩装着钱放赏, 不知怎的, 却更的人心似的,上下都交口称赞, 有些人还意味深长的叹息什么“……才是大家子的气派,不像旁的没根基的, 只知道铜臭、不晓得矜贵。”
薛姨妈不自在极了, 偏不是自己家,连发作都没处施为,还得奉承着贾母说话,直到贾母叫散了才能从上院出来。她暂也顾不得王夫人, 只说家里有事,带着宝钗回梨香院去了。
打发走过来说嘴报信讨赏的贾家婆子,薛姨妈就再端不住笑脸儿。
“我的儿,叫你受委屈了!这府里的人忒可恨了,听听都说的些什么歪话、浑话!待过上一两日,我定要跟你姨妈好生说说,那些人自家一头的不是,也敢来编排咱们!”薛姨妈握着胸口,恨得什么似的。却并不敢说林家如何,到底薛家的根基在南边,正是人家够得着的地方;况且饶是再豪富,性子里也带上了商家的圆滑,并不愿意得罪人。
薛宝钗又如何不心酸,她自问品貌、才干皆不弱于人,偏偏出身上矮了半筹,就好像自家的骨头都比人轻上一半似的,外头那些人用得着的时候捧着、奉承着,倘或一时不能得利,嘴里就肆无忌惮的败坏轻慢起来。
却还是得劝她母亲宽心,“妈理那起子小人作什么,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必跟姨妈说这些,姨妈是管老了家的,未必不知道下头的德性。此一时彼一时的,不提倒更显得咱们大度了。”方才那婆子虽被自家用钱暂笼络住了,但说的话也不可多信了,这些人最喜调三斡四的搅浑水,她才好在里头得利。
薛姨妈忽哭道:“若是你父亲还在,谁敢轻看了咱们家,偏你哥哥不能支撑家业,叫咱们娘儿们受这委屈。”说着一把拉了宝钗,抱入怀里,抹起眼泪来。
薛姨妈本系嫡出小女儿,自小就更比别人娇惯些。后来低嫁入金陵薛家长房,一进门就是管家的宗妇,那些年薛家光景正好,薛姨妈被阖族捧惯了。直到薛父去了,家里一年不似一年,才体会什么叫世态炎凉。
自打进了京,依附着姐姐住下,这府里老太太就一直淡淡的,薛姨妈心里好不得劲儿,这会子屋里只有母女两个,少不得抱怨:“平平都是一样的亲戚,作甚么捧那边就得踩这边呢!我跟你姨妈还是嫡亲的姊妹呢,这姑奶奶又是已去了的,那林家丫头正多隔了一层,比亲疏远近,咱们更贴皮贴肉……”
“这亲疏远近你都不知道了,可是糊涂了,”这头,王夫人很数落王熙凤,“你听听家下说的那都是什么话,亏得薛家宽厚大度,不计较。”
王熙凤才忙完,看着林家的箱笼流水似的送进了眉寿苑,才出来还不等歇上一口气,就被王夫人叫来,登头一阵嗔怪埋怨。心下有些不耐,这林家妹妹好歹身上流着自家国公爷的血脉,怎么就不如薛家亲近了。
脸上却挂着笑,道:“姑妈的话,我何尝不知道,正因为亲近才能担待,姑妈且容我腾出手来,好好治治那些眼里没主子没王法的奴才!”
王夫人哪里是在意这个,不过用作个话头,引出眉寿苑的事来,偏王熙凤滑不溜手,并不顺着走。只得扶着带上抹额的头,皱着眉头叹气:“这还罢了,你今日怎的这般莽撞,好端端的把人安置到眉寿苑里去了?”
王熙凤装的跟真的似的,疑惑道:“也是前儿修缮的时候我看过几眼,林妹妹带的人多行李多,可不得要个大些儿的地方,我就想起来那里了。太太这会子提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等王夫人说话,又一拍手,道:“太太不用悬心,祖宗亲题的匾额我好生早收进库里了,保证不会被弄坏了。”
王夫人真觉得脑浆子疼了,她是为着一块木头匾吗!那地方元春还没住过呢,倒给了个外八路的表小姐。
也不管这凤丫头是真没想到还是装傻,王夫人恼道:“那地方是咱们府里嫡出姑娘的闺房,你也嫁进来几年了,难道这也不知道!”
凤姐这才不兜圈子了,面上还得愣一愣才道:“这我倒听说过,可自我打小过这府里,那院子也没住过人……”这是说原来也没人在意过,那院子破败了也不修葺,只锁着院门,这会子反又贵重了。
“若为这个缘故,倒也不妨,太太想,那院子有先祖亲题的‘眉寿苑’才是嫡小姐的闺阁,若摘了这匾,没了名头,那院子也不过就是个屋子多些儿的普通地方。”
凤姐之所以冒着得罪姑妈的险儿,也要促成这事儿,一来自然是奉承老太太更重要,况且还能给林家卖个好;二来也是她心底的一个想头:这院子收拾出来,林表妹先住一段,等她回家了,保不齐自家大姐儿就能住进去。到时候她把那牌匾再挂上,也叫人都瞧瞧,国公府‘草’字辈嫡出大姑娘的尊贵。
她那张巧嘴儿了,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见王夫人神色有些松动,更是推心置腹的小声道:“况且把林表妹安置在那里,我也有道理在,太太且听听。”
“看林表妹的样子,是个孝顺的,她必然要给林姑妈守孝…”提起贾敏,王夫人便不大自在,只是王熙凤言辞恳切,只得听她往下说。
“这眉寿苑落在荣禧堂后头,出来进去的都得打这儿过,我就想着,有太太看顾着,林表妹也能安心守制,也是防着旁的弄鬼作夭的意思。”
王夫人听这话,心下一动,有些明白了。一思忖,倒觉得很有道理,一处院子自然比不上宝玉要紧,她先前还庆幸今日倒巧,宝玉出去还愿去了,他身子骨弱些,很不必见这些孝里的亲戚。
自己生的孽障自己知道,又新来个姊妹,他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只是这一时不见,等那孽障回来,老太太岂有不推着他去见的,本来王夫人还正烦忧呢,生恐一个史湘云不够,又多出个林丫头。
这会子听见王熙凤的话,真就觉得这是个隔开俩个的好法子。只是想起贾敏来,王夫人胸口就堵得慌,不甘不愿的算应了。
王熙凤这才被放出正院去,等回去自己屋子,平儿就过来说:“将才林家打发人给奶奶送东西来了,这是礼单子,奶奶听彩明来念。”
等彩明念完,平儿才道:“那些物件真真都是好东西,叫我锁在耳房了,奶奶得闲儿也去瞧瞧。”
熙凤哼笑:“我才为她家出了那么大力,难道不该好生的酬谢我?况且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你这小蹄子,越发眼皮子浅了。”
平儿也哼的一声,“我看见的,是人家的真心!那些东西里头不光有给奶奶、给二爷的,连咱们家大姑娘的平安锁、玩具、衣裳鞋帽,都是齐备的。那衣裳的料子,又软又细,正合适姐儿皮子细嫩,反我是没见谁家这样用心。”
这话说的熙凤也感念起来,扶着平儿的手就耳房看,果真如此,给她和琏二的也贵重精致,正合两口子的年纪身份,“把这些搬到大姐儿屋里,叫奶.子给姐儿换上用上,得闲了抱去给她林姑姑瞧瞧,也是咱们认她这情。”
这样一说,平儿倒踌躇了,“林姑娘还在孝里,咱们姐儿过去,再撞客了。”
凤姐摆摆手:“虽说母孝守三年,可这三年是‘首尾三年’,林姑妈虽是才去了几月,但礼法上已算守过一年。若不是有这说法,今日咱们家可就丢丑了,我和你们二爷原该为姑妈服七个月大功,因隔了个年,咱们也尽可算是过一年了。”
平儿就掰着手指算一算,道:“那明年一月林姑娘就出孝了,实际上是十六个月的孝?可丁忧,不都说是二十七个月吗?”
凤姐笑道:“你也说是丁忧了,那是官儿们的礼。当官的谁不盼着别人挪出窝来他好进去,可不就得死抠着这月份日子吗。”
说的平儿也笑了,稍歇片刻,凤姐又扶着丫头的手去侍候贾母用饭。
贾母本要治席给外孙女接风的,可林家透出来的意思无一不是规矩守制,贾敏又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才罢了这饮宴的念头。
林安家的早过来道了恼,说林黛玉得茹素,不好来搅扰老太太吃饭。贾母听闻,才歇了传黛玉吃饭的意思,到底心里不足,便使人叫来朱绣,吩咐道:“你惯来在那些吃食上有些法子,你们林姑娘刚来,你且照看着些,若支应不开,尽管来回我,倒放下我这儿顾着那头是正经。”
见朱绣答“是”,又嘱咐道:“你跟你干娘说,就说我的话,让她不要太拘着姑娘了。你们林姑娘小孩子家,如今已算是第二年孝了,有些冗礼不用忒死板了!”
朱绣又忙回是,她心里也挂念着,今日一见,林黛玉不仅瘦个头也矮,丁点儿不像个八岁的女孩儿。正是长个发育的时候,若还是日日吃素,她那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了呢。
贾母还不罢休,又指着跟着朱绣在茶房的鹦哥,把她给了黛玉。
朱绣想这应就是紫鹃了,可这位老太太也忒我行我素了些,人家都不在眼前,冷不丁塞个丫头过去。方才在时不给,现在给了,少不得林黛玉还得来谢赏,不够折腾的。
只是贾母当着众人下了令,让她能言正名顺的照顾姆妈和林黛玉,倒是意外之喜。
才要退下,就听史湘云笑着岔开话头,娇憨道:“老祖宗,二哥哥怎的还不回来?他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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