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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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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卫,你一定要留南京。”雪儿低着头,声音像被风儿刮过。

    “为什么不能善始善终?”洪卫咽口唾液,轻轻叹气,气从鼻孔穿出,融入清新的空气。

    师范生按惯例,哪儿来哪儿去。考研倒是根救命稻草,他曾想抱着过江,但这根稻草他只能放弃。为了父亲,他只能回去,那就意味着他坚持了三年的初恋将前功尽弃。

    洪卫的额头似要爆裂,他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把满腔怒气压在心中,怒气却像气泡不断冒出来:“三年的感情刻骨铭心,三年的付出真的就要竹篮打水?你为什么不能为我付出一回!”

    “理想是一种浪漫,现实是一种无奈……你如果真心爱我,就应该为我做出牺牲。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父亲会好起来的,你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就放弃我们的爱情。”

    他突然发现她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心在隐隐作痛。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自顾自向前走。

    雪儿停了脚步,怔怔看他。她突然追上去,双手挽住他的手臂,轻轻哭出声:“对不起,刚才我有些激动,有点口不择言。其实我是不想放弃我们的爱情,原谅我……我希望你父亲早日康复,也希望你孝敬,但更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要我丢下父亲,我良心上不忍,他养育了我,我不能过河拆桥啊。”洪卫突然转身,目光炯炯,“雪儿,跟我回野川,我一定对你好一辈子!”

    “你是孝子,我也是孝女,父母养育了我,我也不能丢下他们呀……自小我就是个乖乖女,从来没有违背过他们。何况野川与南京各方面条件相差巨大,如果我们两人颠倒一下就好,我父母也许会同意……”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走到路的尽头,便返回。洪卫送雪儿到公司门口,两人停下来,双目凝视。

    “雪儿,再给我两年时间。”他心有不甘,绝望地盯着她。

    “对不起,洪卫,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只想过普通人的平静日子,我没有能力左右局势。要么你读研究生,要么我们……分手。”雪儿难过地低头。

    分手,她提出了分手,这是她家人的最后通牒。他的心猛然遭受一击。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再见。”洪卫大失所望,忧伤的目光闪耀着光芒。他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与雪儿相见,想到三年的情意绵绵,内心如绞,分手在所难免,尽管他不承认。他镇定地对雪儿笑笑,伸出手。

    她慢慢伸出手,他们的手相碰,只是并没相握。她突然哭出声,扭头掩面冲进公司传达室。洪卫凝视她远去的身影,形如雕塑。好久,他呼口气,感到无比轻松,转过身,甩着臂,阔步向前,泪水纷飞。

    距离毕业没几天,洪卫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有人说,初恋因为得不到方显珍贵,他的观点大相径庭。他认为,每一个初恋中的男女,都献出了自己的骨和髓,心和

    灵,至真至美至善至纯,不杂丝儿尘渣,因为真挚,所以珍贵。初恋的夭折——洪卫非常清醒已成定局——给他造成巨大创伤,难以言述。如火山喷发,焦骨遍野;如海啸咆哮,瘟疫肆虐;如冰川撞沉泰坦尼克,惊涛骇浪;如日本鬼子枪挑心脏,鲜血淋淋……人生就是一道错综复杂的算术题,因果联系,层层推进,逻辑推理,千头万绪……家庭变故,初恋失败,如两颗原子弹,炸得洪卫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洪卫想到了两次穿越时空的惊天爆炸,广岛、长崎上空,两团蘑菇云腾空而起,两座城市夷为平地,几十万人涂炭生灵,日本武士道精神土崩瓦解,第二次世界大战胜负分明。他感到了原子弹的无穷威力,泪在飞,血在滴,肉在切,心在碎……

    系党支部召开了支部大会,洪卫预备期满转为正式党员。薛青成为预备党员,向他报喜,他向她祝福,却没有一点兴奋。他的心早被失恋这只绞肉机绞成肉泥,开始沉默。有的人痛苦用烟迷糊自己,有的人痛苦用酒麻醉自己,有的人痛苦用哭释放自己,有的人痛苦用闹宣泄自己……洪卫痛苦时喜欢用沉默压抑自己,沉默是他抵御痛苦的绝方良药,痛苦和沉默成正比,沉默的深度就是痛苦的深度。他想起“深沉”这个时髦的词儿,夸奖女人最好的词语是美丽,赞赏男人最美的词语是成熟。男人之所以成熟,就是因为经历太多的痛苦,在沉默中咀嚼痛苦,在沉默中消化痛苦,如高仓健的沉默寡语,男人的成熟境界高远。

    洪卫收到雪儿的信,他理解她,也怨恨她。爱之深,恨之切,爱和恨成正比,爱的深度就是恨的深度。他决定不再找她,也不再写信,用洗衣粉反复清洗了红色雨花石,用洁白手帕细致地包好,小心压到箱底。洪卫的心汩汩流血,雪儿便是深戳其中的矛。就让她成为生命中一根生机盎然的草,一朵芬芳四溢的花,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绿在心中,香在心中,立在心中……他感到无比的空虚。人不能没有精神寄托,现在,支撑他的爱情支柱轰然倒塌,读研成为不朽的遗憾。人们对遥不可及的成功并不过分注重,对唾手可得的成功不能摘取就会产生一种切肤之痛。洪卫深有体会,因为,初恋的成功曾经触手可及。

    吃完晚饭,洪卫找出换洗衣服放在床上,迅速脱掉衣服,只穿着短裤,拿了肥皂毛巾脸盆,冲进盥洗室冲澡。他扭开水龙头,把脸盆放满,高高举过头顶,慢慢倾斜角度,清凉水流哗哗冲下来,从头到脚冲个透。他又把脸盆放满,扭小水流,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擦了遍,用双手在全身抓,把自己抓得全身泡沫,头、脸、脖、臂、胸、背、腿、脚到处都是白色,高举脸盆倾倒而下。他不断加满脸盆,不断冲下,终于理解了形容大雨为什么用“倾盆”,倾盆浇下的那个爽,清新清凉清澈。真想把短裤脱掉,又怕万一冒出一位女同学。他捡起毛巾,冲进宿舍,干净利落地脱掉短裤,痛痛快快擦干全身,换上短裤,开门到盥洗室取回脸盆肥皂。他神清气爽躺上床,舒舒服服地看一本关于反思历史的书。洪卫喜欢书,尤其喜欢历史书。晚饭时分,他依依不舍抓着书,边看边啃面包。他想起“五四”运动,想起“一二·九”运动,大学生朝气蓬勃,始终是社会活动的先锋。他没经历过“十年浩劫”,但他的姓名与这段历史息息相关,洪卫便是“红卫”的谐音,父亲给他起的姓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历史烙印深刻。历史给洪卫以警醒。对当下的思考,只能从历史书中努力寻找它的来龙去脉。他像面对一只烫手山芋,不敢贸然下口,只有轻拍,轻吹,轻舔,试图发散它的热度,慢慢去咬,细细去嚼。

    夏天的南京是个火城。薛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推门而入,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洪卫,外面那么热闹,难得你有如此的闲情逸致。走,到鼓楼广场去玩,别在宿舍憋出病。”

    “薛青,这些天死哪去了,还以为你从人间蒸发了呢。”他惊喜地放下书,从床上直起身,“在宿舍聊聊吧,走路太累。”薛青恼了,上前拉他。洪卫架不住她连哄带劝,起床拎了照相机随她出去。他正好孤独,其实每个人都害怕孤独。他们没骑车,一路走过去。

    “怎么闷闷不乐?”薛青瞥了他一眼。

    “我和雪儿……分手了。”洪卫一肚子委屈。

    薛青一震,停下来逼视他:“为什么?为什么!”

    在别人面前,洪卫是一道坚固的壁墙,在薛青面前,他成了一堆烂泥。言语如浪,汩汩滔滔,怨气冲天,毕显无遗:“我恨她。”

    “别怨雪儿……你们男孩喜欢惊天动地的爱情,我们女孩喜欢四平八稳的婚姻。如果是我,或许不会这么轻易向父母投降,但我终究还不是俯首称臣?大千世界,有几个女人能够成为强者?女人的名字终究是弱者……”她安慰了他家的不幸,为他和雪儿无奈的劳燕分飞惋惜,真诚而实在。

    洪卫的心里突然无比舒坦,为薛青的话深深感动,对雪儿的憎恨也轻淡许多。洪卫静静听她叙说。奇怪,她过去的任性刁蛮消失,分明就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淑女,抒发的是喋喋不休的悔恨和无穷无尽的反思。他喜欢她悦耳动听的普通话,但只有在台下才会静静欣赏她优美的嗓音和她美滋滋紧抱鲜红获奖证书的优雅动作。平时说话,他倒难得悠闲地专心欣赏她的嗓音。今天,他觉得她的声音美轮美奂,如百鸟归林,妙不可言。薛青的话语抑扬顿挫,修长睫毛忽闪忽闪,湿润的大眼更显妩媚动人。洪卫呆若木鸡,听不清她的话,觉得她像一朵月季,洁白,幽香,有一份独特的自然美,爱怜之情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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