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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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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如期而至,辞旧迎新,鞭炮隆隆,硝烟在空中飞舞,浓郁的气味弥漫,直刺人的鼻孔。春暖花开,气象万千,时代在飞跃,社会在发展,改革开放深入人心,祖国大地焕然一新。人们的衣着变了,由旧变新,由灰暗变鲜亮,人靠衣服马靠鞍,人们的精神面貌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人们的外貌也变了,脸儿绽出光彩。洪卫寄了张音乐贺卡给雪儿,祝她大年初一生日快乐,还抄了一段朋友寄给他的祝福语:

    瑞雪积丰门,闲阳照景深,

    又到换岁时,围炉思故人。

    笑斟一杯酒,遥举香可闻,

    祝汝身康泰,永保快乐心。

    洪卫每天就是陪几个老同学串亲访友,洪妍整天像个跟屁虫。妹妹上了高中,出落得像水仙花一般了,他疼爱她,让她跟着一起玩,她对哥哥的大学生活处处好奇,问这问那。

    “考上大学,自己去感受。”洪卫激励她。

    “卖什么关子?拽什么拽?到时候我也考你们大学。”洪妍小嘴一噘,煞是可爱。

    初十,洪卫就返校报到。大学生活应该是自由的,但大多数同学并不随意挥霍时间。他感受着大学的学习氛围,努力充实自己,上课认真聆听教师的讲授,下午打球,晚上到图书馆看书,看专业资料,看课外专题,看小说杂志,波澜不惊,井然有序。他感受到了三、四年级学兄学姐的拼劲,考研成了他们的明确目标,孜孜不倦,争分夺秒。

    洪卫沉浸在爱情中,雪儿成为他生命中的维纳斯女神。一有闲暇,她就飞进他脑中,没有轻歌曼舞,只有文静的微笑,滋润着他的心灵,他闭目沉思,幸福而满足。每周二、五,他准时到体育馆。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与雪儿相依相偎,执手相牵,非常开心。爱情就是一种思念,让你零乱飘飞的思绪有个航向;爱情就是一种寄托,让孤独幽寂的心情有个归宿;爱情就是一团火焰,让你冰凉的身体燃烧,如野火春风。唯一遗憾的是雪儿周末回家,洪卫想陪她过星期日的计划难得实现。他也试探过要到她家玩,她荡漾的笑容如轻柔的气球,让他捉摸不定,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大学生活丰富而充实,校园里有学生影院。每个周末,学校还有舞会,各系各班自己组织,开个大教室,摆上简单音响,灯光摇曳中,男女同学手搀手,翩翩起舞。不过洪卫思想不够开化,他还没从中学时代男女不讲话习惯中完全摆脱,对男女搂抱起舞心存芥蒂,隐隐有些反感,但不说出口。作为班干,他自然有义务为同学组织舞会,丰富业余生活,放松身心,陶冶情操,增进友情,增进青春期男女接触机会,或许能开放爱情之花呢。他喜欢静坐舞厅某个角落,看同学跳,听音乐飞扬,只是没人唱歌。薛青是个舞林高手,快四、慢四、快三、慢三,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只要她在场,男同学精力充沛,乐此不疲。薛青更是精力旺盛,在男同学万般宠爱中跳到曲终人散,像只旋转不停的陀螺。洪卫觉得自己是个另类,每次都一直坐到结束,显得不伦不类,与气氛格格不入。

    洪卫有很多爱好,除运动外,他喜欢看书,还喜欢写写。最擅长杂文,他的观点鲜明,视角犀利,颇有特色。也写些小小说,散文诗歌,常常投给校报,挣些稿费和名气。他成了校报通讯员,针对校园内寻物启事满天飞舞的现象,他写了篇杂文《归来吧,归来哟》,因切中时弊,荣获年度一等奖。洪卫也被评为校报优秀通讯员。

    薛青越发忙碌。她是校报编辑抢手的作者,她的朦胧爱情诗迷倒一大片少男少女。学校文娱联欢,她的拿手绝活是舞蹈《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她的演出古朴自然,原汁原味,韵味无穷。多少“大春”在台下脉脉含情,双眼喷火。一年一度的“校园十佳歌手”大奖赛上,“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她的一曲《橄榄树》大获全胜,“校园十佳歌手”称号唾手可得。学生会改选,在文娱部部长职位争夺中,她轻装上阵,对手不战而溃,她胜得轻松。娴熟的普通话使得“校园广播之声”主持人成了她的另一头衔。她好运亨通,父亲又升任副县长,她也更加自信从容,成了校花。她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既有脱凡超俗的典雅,又有雅俗共赏的野性。她的周围簇拥着形形色色的男同学,甚至有不怀好意的讪笑。送贺卡,请吃,邀玩,洪卫大沾其光。薛青来者不拒,有送必收,有请必到。洪卫郑重其事劝过她几次,她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不过,贵重礼品她坚决不收,一副功得圆满的知足感,头昂得像骄傲的小公主。

    徐根喜有些紧张。上次打架,学校为严肃校纪,惩前戒后,双方各打十板,给他和扎桑各记过一次,另有五名同学给予警告处分。他对学校并不耿耿于怀,只对薛青牢骚满腹。他听从洪卫的劝告,由大刀阔斧变为细水长流,希望滴水穿石,慢慢打动薛青。但她似乎变得老奸巨猾,不给他任何独处的机会,让他颜面尽失,大光其火,只是火不能外燃,只能内烧,弄得他五脏俱焚,心如刀绞。而她周围围满了面孔不一目的同一的男生,像一批批蝗虫。尤其是体育系三年级的美男子彭方盯上薛青后,徐根喜毛骨悚然,知道形势岌岌可危。彭方父母都是外交官,他养尊处优,优势明显。果然,形势急转直下,薛青居然与彭方有了交往的趋势。徐根喜沉不住气,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又天天到薛青宿舍玩,只是难得遇到她,其他室友又冷若冰霜。他又到图书馆抄抄摘摘,博古引今,炮制一封封火辣辣的情书。情书连续送到薛青手上,她忍无可忍,写了一张纸条,请圆眼女生交给他。徐根喜迫不及待展开,纸条上只八个娟秀的大字:“我有男友,好自为之。”

    八个大字像八块方砖,砸得他晕头转向,万念俱灰,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约洪卫到食堂小炒部喝酒,要了瓶白酒。洪卫不准,便换了三瓶三泰啤酒,洪卫一瓶,他两瓶。徐根喜情绪低落,洪卫边喝边劝,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一瓶下肚,徐根喜的怨气随啤酒泡沫上涌翻滚,终于喷射而出:“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爱一个人好难!中学时代,我只埋头苦读,专心致志,为的是光宗耀祖,跃出农门,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时懵懵懂懂,什么都不开窍。上了大学,才知道天地如此辽阔,世界如此美好。才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奥妙。过去,虽然也有过对女同学的好感,但一直以为那是不健康的心理,拼命压制自己,现在到了释放的时候。我终于遇到了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真诚地谢谢你,让我在纯洁浪漫时节邂逅了薛青,我的生命从此有了亮色。我有自知之明,她是天鹅,我确实是癞蛤蟆!不错,蛤蟆虽丑,不及青蛙。但青蛙胸无大志,坐井观天,永无出头之日。至少蛤蟆有梦,没有梦想就没有现实,虽然梦想未必成为现实。蛤蟆未必能吃到天鹅肉,但不去梦想永远吃不到。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或许一不小心癞蛤蟆还真能咬一口天鹅肉呢!不过你放心,我理智犹存,不会瞎来,今天来之不易,我会珍惜。我已打了两次架,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父母含辛茹苦培养了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洪卫突然对徐根喜有了一份敬佩,这份敬佩把对他的旧印象冲击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两人吃吃谈谈,时光悄然流逝,食堂师傅们不耐烦地看他们。洪卫扭头一扫,不知不觉中,食堂只剩他们两人。他们喝尽酒,扒完饭,喝光汤,回宿舍。徐根喜红了脸,一路慷慨激昂,愈发容光焕发。突然,徐根喜停下脚步,笑容消失,目光凝固:薛青和彭方亲密无间,说说笑笑迎面走来。薛青看见了他们,小鸟依人般向他们挥手,洪卫也扬手招呼。

    徐根喜脸色倏变,严词责问:“薛青,这么晚了,到哪里去?!”

    “

    回宿舍!”薛青没好气地走过去,瞪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神经病!”彭方轻蔑地斜视。

    徐根喜双目喷火,双拳紧握。

    “走吧。”洪卫死死拉住他,拖向宿舍。

    徐根喜的脸色变成猪肝,昂着头,咬着牙,双眼死死盯住远去的两人。回到宿舍,他心烦意乱,溜溜达达转着圈。他取了茶杯,从桌下拎出水瓶,哆哆嗦嗦揭瓶盖。

    “我来。”洪卫恻隐之心顿生,趋步上前。徐根喜闷头一推,洪卫差点摔倒,不满地瞟了瞟他,便坐到床上不惹他。

    徐根喜倒水,终于没控制住自己的手,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开水烫着了他。他忙放下水瓶,右手托着左手,冲出宿舍,奔进盥洗室,扭开自来水龙头,把左手放在水柱下冲,嘴里嘘着寒气对手吹。洪卫跟进来,捧起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像胡萝卜。

    “痛吗?”洪卫抚摸着他的伤处轻轻问。

    徐根喜目光游离,不吭声。

    “痛吗?”洪卫锲而不舍,追问一句。

    “痛,心里痛!爱情没了,还在乎这点小痛!”徐根喜木然冲着手:“你忙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洪卫瞟了他一眼,回宿舍。他躺到床上,看《丑陋的中国人》,津津有味。他喜欢柏杨,喜欢柏杨的诚实和尖锐,他的观点犀利,思想深刻,很合大众的胃口。“欧洲人喜欢打桥牌,便于沟通;日本人喜欢下围棋,有全局观念;中国人喜欢打麻将,各自为政。”多么精妙的语言,洪卫拍案叫绝。他忽然想起了徐根喜,便收起书,翻身下床,去盥洗室看,空空如也,于是又回去继续看书。

    “洪卫,徐根喜在薛青宿舍楼下发酒疯呢,快去看看!”同学冲进来,大声喊。

    洪卫随同学到女生宿舍楼前。一团人影中,徐根喜双手高举,如展开的翅膀,仰脸高呼:“薛——青——,我——想——你!”

    “薛——青——,我——想——你!”

    声嘶力竭,情真意切,如咆如啸,神情悲戚。他的眼里居然泪光莹莹,洪卫有些感动。有光亮的女生宿舍窗口,全都伸出鸭颈般的脖,兴奋地看西洋景。

    “嗷——嗷——嗷——”夜空下,有男同学起哄,像狼一样号叫。

    “徐根喜,回去!”洪卫和同学冲上去,抱住他。

    “别管我!别管我……”他像只发情的公牛,蹦着跳着,乱拱乱踢。他很快挣脱他们,踉跄地扑向宿舍窗户,执著地仰面喊叫:

    “薛——青——”

    “薛——青——”

    突然,他的喉头一涌,立即低头弯腰,“哇哇”地吐。一股污浊难闻的味道发散开来,附近同学全捂起鼻子。洪卫和同学正在劝他,一阵急促脚步奔沓而至,学校保卫科人员冲过来,老鹰抓小鸡般拎起徐根喜,他手舞足蹈,乱蹦乱踢。五六个大汉包围他,钳住他的头,钳住他的手,钳住他的脚,他成了一段木头,无声无息被抬起来。洪卫想帮他,却有心无力,只能跟在他们身后进了保卫科。

    徐根喜屡次触犯校纪校规,系领导责令家长把他领回家反省。徐父背了满满一麻袋家乡特产,风尘仆仆乘火车到南京。他走进宿舍,洪卫觉得他就像一棵枯树:矮小身材如树桩,浓密皱纹像树皮,稀疏灰白头发如冬天的枯枝落叶。徐根喜从床上翻爬起来,眼里满含恐惧。父亲湿润了双眼,伸出粗茧如蔓藤的手,抚摸住儿子渐埋渐深的头,重重叹口气,然后拉了他出去。一上午,父子俩跑了该跑的地方,找了该找的人,把一袋特产分得精光,最后回到宿舍向大家告别。徐父连声抱歉,说特产带少了请多包涵,下次一定补上。

    徐根喜被父亲带走,宿舍里显出空荡,洪卫觉得心理上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应负连带责任,如果那天不放任他喝两瓶啤酒,或许事情不会如此糟糕。不过他也知道,出事是迟早的事,实际是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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