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说什么富贵易妻,不想活了吗?”
许攸瞠目结舌,直拍脑门:“哎哟!忘了忘了!”
“哼!”楼圭斜了他一眼,“整日里自恃有功信口胡言,早晚招灾惹祸,以后说话谨慎些吧!”
许攸不服:“别光说我,你就没说错话?你刚才拿自己与他相比,老毛病犯了都不自知!这张嘴就给自己身子惹祸吧!”这俩自年轻时就爱斗嘴的家伙又开始口角起来,说来说去还真难分伯仲……
曹操确实被那句“富贵易妻”刺痛了——王琰不过一个小小都尉,家里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又该如何议论当朝三公呢?恐怕免不了说他无情无义喜新厌旧吧!他耷拉着脑袋漫步踱过游廊,忽然又听到一阵袅袅的歌儿伴着琴声: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红颜韡烨,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
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妙啊!好美的词句……好甜的歌声……”曹操不禁暗赞,寻着声音来到后堂,正见曹丕抚琴,儿媳甄氏边歌边舞,右侧坐着卞氏、环氏、秦氏、王氏、杜氏、尹氏、周氏、李氏等夫人,刚刚纳的两个小妾赵氏、刘氏也在一旁侍立;而曹彰、曹植、曹冲、曹彪、曹玹、曹均、曹林等大大小小的公子则在另一边就座,连曹节、曹宪两个女儿也来了,何晏、秦朗也在席间,只那些尚在襁褓的没有抱来。
甄氏正唱到妙处,一抬眼瞅见公爹,脸上羞得绯红,赶紧施礼:“孩儿参见爹爹。”众妻儿也赶紧施礼的施礼、下跪的下跪。
“都起来吧。”正位给曹操空着呢,他大步走过去看了看几案上的菜,只有几样精致果蔬并无鱼肉,也没有酒——想必又是卞氏提倡节俭刻意安排的。
老子来了,儿子们就不能坐着了,都规规矩矩在席前站着。曹操盘膝而坐:“新婚无大小,规矩以后再讲,今天都随便些吧。”招手唤过最爱的曹冲和五岁多的曹林,左右腿上一边一个。大家这才敢坐。曹冲摆弄着父亲的胡子,笑道:“刚才的歌爹爹听着可好?”
“好!好!”只要小曹冲一撒娇,曹操什么不愉快都没了,“歌美琴好,词句更妙。”说罢轻轻扫了甄氏一眼——如今的甄宓稍加粉饰淡扫蛾眉,穿一袭湛青的落地长裙,更显娇媚动人。其实若不是曹丕下手快,这女子还说不定归谁呢。
曹冲又笑眯眯道:“这么好的词句,爹爹知道是谁写的吗?”
曹操看看曹丕:“不像子桓所作,以他之功力还写不出这等微妙之作。”一句话说得曹丕满面惭愧。
曹林乃杜氏所生,小小年纪说话还有奶音呢,手指东边道:“我知道,这是植儿哥哥写的!”
“哦?”曹操诧异地盯了曹植一眼,不相信,“你写的?不会是刘桢、应玚他们代笔吧?”
曹植年方十六,个子不及曹丕高,但哥俩同是卞氏所生,相貌极为相似,兄弟一样的文静白皙,不过曹植的眼睛更大一些,更显聪明伶俐。闻听父亲发问,曹植起身道:“此等诗赋皆书儿女之态,不过是孩儿游戏之作,哪里敢劳记室代笔?”他也揣着亏心呢,无人代笔不假,但小叔子写这类曲子给嫂子唱,这也不怎么妥当。
曹操并没察觉曹植对甄氏的倾心,只道:“既然你说是自己所作,那便再作一首叫为父听听……坐下想!”
曹植应了一声,却道:“孩儿倒是能作,不过恳请父亲……”
“什么?”
“孩儿斗胆,请允许孩儿饮酒才想得出来。”
卞氏一阵蹙眉:“植儿!你……”
曹操摆摆手:“你别管!给他酒……不!吩咐下人多取些酒来,你们也喝。今日家宴破破例,也别太素净了。”
少时丫鬟把酒端来,每张几案边都有一缶。没过多大工夫曹植便笑道:“孩儿已经想好了。”
“唱来听听。”
曹植双目望向窗外,面带微笑,如同看到了春天一般,抑扬顿挫慢慢吟道:
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寥,绿草被阶庭。
空穴自生风,百鸟翩南征。春思安可忘,忧戚与我并。
佳人在远道,妾身单且茕,欢会难再遇,兰芝不重荣。
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
赍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眄恩,永副我中情。
这首还是写佳人,却是弃妇之诗,词句优美饱含情感,也亏曹植怎么酝酿出来的,当真动人心肠。曹操本在前面听了许攸的话,脸上无光才躲过来的,不想儿子的诗又触了弃妇之事,不由自主地往丁氏身上联系,竟不由自主地跟着默念起来:“欢会难再遇,兰芝不重荣……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别唱了!”
曹植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孩儿作得不好,请父亲责罚。”话虽这么说,但他也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不!”曹操苦笑道,“这诗很好,美极了……你不但诗写得好,而且很孝顺,要了酒却根本没喝。其实是故意编个理由,想让诸位娘亲也喝酒高兴,对吧?你很懂事啊……”
曹植见谎言被戳破,又听父亲连连夸奖,脸上一阵晕红,诸位夫人也交头接耳纷纷称赞。曹丕却面有尴尬之色,看看矜持而笑的曹植,又看看父亲怀里的曹冲,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沉甸甸的。
曹操惆怅难安,招手唤赵氏、刘氏道:“你们也来唱上一首吧。”
这俩歌姬出身的女子连忙推辞,赵氏尤其能说会道:“诸位公子和姐姐们都在,我们哪敢随便造次啊。这不成了笑话了嘛!”
“无碍的,唱吧!不过唱旧曲,莫唱植儿的。”曹操想换首曲子缓解一下伤感,哪知二夫人不明就里,竟唱道: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昔日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她本汉成帝宠妃,后来成帝移爱赵飞燕姐妹,班婕妤幽居深宫作此歌排遣心中郁闷——又是一首弃妇之作。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曹操真是心烦意乱,为何怎么躲都躲不开呢?他放下两个儿子,起身道:“还有不少公务办,你们尽兴吧。”说完唉声叹气又离开了。垂头丧气信步来到花园中,忽听到背后有人呼唤:“夫君……”回头一看——卞氏跟了出来。
“你出来做什么?陪她们饮酒吧,告诉孩子们,今日尽兴,随便一点儿没关系。”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卞氏轻轻拉住丈夫臂腕。
是啊,天底下还有人能比卞氏夫人更了解他吗?曹操拍了拍她的手,话匣子再也关不住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在外面打仗怎么就把丁氏的事忘了呢!她现在还在许都住着吧?当初就该一并接过来,如今弄成这样,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叫天下人说我什么啊!”他有对丁氏的愧疚,但更重要的是怕人笑话。
卞氏温存一笑:“我早替你想着呢。过来时把她带上了,卞秉、丁斐帮忙在城外为她找了个小院子,还有仆人伺候。”
“啊!”曹操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卞氏肩膀,“贤妻啊,你太好了……不过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带进府里?”
“姐姐不愿意来。”卞氏摇摇头,“若不是丁家的人编瞎话说要迁居,她连河北都不来。依我说……你是不是……”她不敢往下说。
“我去接她!”曹操不执拗了,“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家,毕竟她是我的夫人啊。”
“她脾气硬,你多说点儿好话,可千万别和她吵了。居家过日子息事宁人为上,你们和睦比什么都好。”卞氏连连叮嘱。
“好好好,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说话永远这么好听。”曹操边说边伸手摸着卞氏的鬓发。
“老夫老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
“哎哟妻啊,你有白头发了。”曹操一阵惊讶。
卞氏一阵苦笑:“我已过不惑之年,哪能没白发?你去照照镜子吧,白头发一大堆喽!”
“华佗精通养生之术,回头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你们女人吃的补药。唉……天下大局已定,只要再降服乌丸,南下扫灭江东,就不用再打仗了……到时候咱好好享受以后的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这句话曹操从年轻时就在说,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卞氏实在不敢奢望真有那么一天,但还是顺着他说:“好啊……好啊……不过别光对我们好,还要对丁氏姐姐好。”
其实世间妻妾都希望丈夫爱自己多一点儿,绝少有劝丈夫对别的女人好的。可是卞氏的聪明正在此处,丁氏即便回来也不可能再和曹操恢复往日的感情了,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给丈夫留下贤德印象的都是她自己。说是真心撮合,未免小看了她的心眼;说是蓄意邀宠,似乎又有违卞氏的善良厚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吧——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卞氏与曹操可谓绝配。
无法回头
曹操迈下马车,只望了一眼那僻静的院落便觉心旷神怡。没想到邺城附近还有这么小巧精致的地方,既朴素又不失典雅,葱郁的篱笆、高大的桑榆、古朴的井台,还有草丛间那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一切都符合丁氏的喜好,看来卞秉、丁斐果真没少费心思。
当朝司空接闹别扭的老婆回家,这等事恐怕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自然不能嚷出去惹人耻笑。故而曹操只乘了一驾普通的马车,连亲兵卫士都没带,只有许褚赶车,卞秉、丁斐骑马相随。
卞秉搀姐夫下了车,指着这院子道:“此处原本是审家的一处庄子,如今院墙已经扒了,附近的田地也分了,只留了几处院落。您放心,现在住的都是府里的家奴仆妇,一来跟着主公这么多年给大伙添点儿产业,二来正好伺候夫人起居。”
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伸手欲推柴扉,又顿住了,回头道:“这院子里的人……”
卞秉又抢着答道:“仆人早叫我打发回家了,这会儿只有夫人一人,姐夫只管进去。”什么时候叫主公、什么时候叫姐夫,卞秉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嗯。”曹操怕他们偷听私房话,拂袖道,“你们且往后站。”
“诺。”卞丁二人忍着笑退了几大步,连许褚也牵着马车向外移了移。曹操这才推门进院,明知没人敢跟进来,却还是顺手把门带上,夫妻相会搞得像做贼一样——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这张脸。
这个院子十分简单,左右有几间小房似乎是厨下和仆人们住的,正房的门敞着,可以依稀看见房里的情形。丁氏就背对着大门坐着,手里顷刻不停地忙着,传来吱扭吱扭的声响,她又在织布了——织机是她唯一的伙伴,自进了曹家的门,她便整日忙针织女红,就好像家里要靠这营生过日子似的。曹昂死后她更是把织机当成了命根子,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即便到了这里,她还在织,真不晓得她织那么多布、绣那么多香囊都是给谁用的。
曹操蹑手蹑脚迈进房门,这才看清楚妻子——头发已经全白了,穿着一袭粗布钗裙,单看这背影简直就是一个乡下村妇。顷刻间,曹操悲从中来,伤感一阵阵往上涌。路上他还在料想丁氏见到他会是何等表现,是愧疚还是倨傲?现在看来谁对谁错早已不重要了,彼此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儿女情长。还是解了心结,平平稳稳的过日子吧。他突然开始害怕面对丁氏的脸,不知那张虽不漂亮却曾经年轻的脸现在已苍老成什么样。
丁氏早知道曹操要来,这会儿窸窸窣窣听得有人摸进房里,已猜到是谁。但她既没说话也没回头,只是手里停了片刻,便又吱扭吱扭地推起了织机。
曹操在她背后站着,酝酿了好半天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只好轻轻咳了两声,觍着老脸低声道:“我来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你还好吧?”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莫说叫他坐下说几句亲近话,丁氏连头都不回一下,硬是把这个身份高贵的丈夫生生晾在了那里。曹操见她倔强之性丝毫未改,心头便有几分不满,可环视屋中,只有几件古朴的几案和摆设,连个妆奁盒子都没有,又打心眼里可怜她——将就了吧,把年轻时说甜言蜜语的本事拿出来,拉下脸继续哄吧。
“年初咱昂儿的祭日,我正在并州打仗,也脱不开身,就叫丕儿他们在府里设灵位拜祭了。”死去的儿子是丁氏唯一记挂的,曹操拿儿子说事,希望能勾她说话。哪知丁氏还是不理不睬,便又接着道,“咱昂儿若还在,今年也快三十了。我可能是老了,近来做梦总梦见咱儿子,要是他还在,我父子并辔而行纵横天下该有多好啊!”这倒是句真心实意的话,“如今河北大局虽定,青州却还有些乱子,辽东公孙康趁火打劫意欲抢占沿海之地。若有咱昂儿在,大可命他提一支劲旅替老夫荡平贼寇,我便可以放心出关根除袁尚之患,待大功告成我父子合兵一处挥师南下……”
曹操痴痴地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不是跟诸将商讨战事,赶紧住了口,又往丁氏身前凑了两步:“我知你不喜纷扰,此处山清水秀又没有那么多的达官显贵,你喜欢吗?前几天环儿她们还说起你,大伙都说你好,孩子们也很念你的好……”说着话曹操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丁氏虽没有抗拒,却仍旧低头推着织机。
“咱回家吧,都一把年纪了,这么不即不离的,像什么样子?”曹操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眼见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软磨硬泡道,“算我错了,我不该轰你走,为夫向你赔礼还不行吗?听见没有啊?难道我不休你你却要休我?真要与我断绝夫妻情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丁氏头也不抬一下,手底下机械地忙着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曹操呆呆望了她半晌——妻子也太执拗了,或许昂儿之死对她的伤害太深,或许是那日我打了她因而怀恨在心,或许这女人还有许多无法理解的心结打不开。该怎么办呢?算了吧,再让她想些日子,兴许过个一年半载她就想回家了吧。
曹操还抱着一丝侥幸,拍拍她肩头道:“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过几天再看你,你再好好想想。”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蹭,希望她能开口挽留,可是直走到门边,丁氏还是没有反应,曹操只得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曹阿瞒……”
曹操忽然又听到丁氏的呼唤,踏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那阔别已久的声音,是在他未得志之时安慰他度过无数个哀怨之夜的声音啊!
“你、你肯跟我回去吗?”曹操声音颤巍巍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简直就像是抓到了糖的孩子。若说他还爱着丁氏似乎太违心了,但那感情却是共历患难超越一切的亲切和依恋。
丁氏并没有回过头来,但手中的织机已经停下,似乎屏住呼吸在下很大的决心。
“怎么样?跟我回家吧!咱们好好过日子……”曹操觉得只要再加把力气,一定可以把她领回家。
但丁氏没有答复,就这么背对丈夫呆坐了好久,忽然慢吞吞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虽然是夏日,曹操却从头顶冷到了脚底。他霎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仿佛心底的某种东西被掏空了,一切都丧失了似的。此刻再没有什么当朝权臣的尊严了,他不由自主地恳求道:“不行!你要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你是我妻子啊……我、我从今以后一定对你好!”说着话曹操抢步上前抓住丁氏的臂膀,“你打我!你打我啊!要不你骂我,你出出气啊!我从今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今后……”
“算了吧!”丁氏挣开他,口气冷得像冰一样,“你别再跟我赌咒发誓了,我不会再到你家去。”
“你说什么……”曹操愕然呆立,“为什么?”
丁氏浑身颤抖,连头也都不抬一下:“为什么?因为我听够了你的谎话!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不单单是我,普天之下还有人相信你曹阿瞒说的话吗?”
曹操一阵眩晕,连连倒退几步,伸手扶住门框才没有摔倒,丁氏此言犹如一记重锤,把他击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都碎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承诺过多少次要好好对待妻子的,可那些信誓旦旦的话真的兑现了吗?丁氏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织机再次响起,丁氏又开始织布了,是那么决然那么专注,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人都没来过一样。只有失魂落魄、打了败仗般的曹孟德呆立在那里。此时此刻他不是什么当朝权臣,也不是什么神威赫赫的将军,只是一个被妻子抛弃了的可怜虫。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踱至院中,在炎炎烈日下站着,仿佛是想让骄阳驱走心底泛起的寒意……
卞秉、丁斐就在篱笆外,虽然听不到里面说些什么,可却能隐约看见其中情形。这时节正是热的时候,谁走在外面都寻阴凉,可曹操却顶着太阳在院里站着。二人见此情景已猜到丁氏不肯回去,倒有心进去劝曹操几句,可没他发话又不敢,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怎好跟着瞎掺和呀。
约摸过了一刻工夫,曹操才踩着云朵般开门出来,脸色白得像纸一般,看那没精打采的神情,仿佛转眼间老了十岁。丁斐这才敢上前搀扶:“夫人还不肯回去?她就是脾气太倔,您莫要挂心,改天我叫内子来劝劝她……”
曹操根本没听见丁斐说什么,颤巍巍回到车上,歪着身子闷坐良久才低声道:“她不愿再跟着我了,我看也不必强求……你去跟她商量商量怎么办,她若还想嫁人,找个好人家把她嫁了,若是想回乡,我多出财帛送她回谯县养老。”
丁斐万没料到费尽心思竟换来这么个结局,心中暗暗叫苦——说的真轻巧,你曹孟德的女人改嫁,天下哪个男人敢要啊?都年过半百了还被休回家,还有何脸面见家乡父老?她哪也去不了,这辈子就算毁啦……丁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只支吾道:“三十余载夫妻之情怎能说断就断,我再去劝劝她吧……”忙不迭跑进院去。
曹操连连摇头——亲自去都不顶用,丁斐又能如何?即便是把她别别扭扭领回去,还有什么意义?丁氏已经寒心了。他索性等都不等了,朝许褚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回府吧……”
许褚只管令行禁止,至于曹操的家事是不问的,扬起鞭子赶车便走。素来热心好事的卞秉这次一句话都没说——丁氏被休已成定局,这对于卞氏意味着什么?水到渠成正合适。
车子动起来,帘子垂下了,曹操张开双臂躺在了车板上。他觉得累,不知为什么,一辈子活到现在从没这么累过。以前遇到这样的事他必然会头风发作,可是经过两年的治疗,这病已经不怎么犯了。可是今天曹操多希望自己头痛,这种清醒实在比头痛还要受煎熬。他基本上算功成名就了,却不是那种他想要的感觉。仿佛心目中渴望的那扇门打开了,里面却不是自己原本心仪的东西。丁氏最后那句话始终在他脑海里回荡着——普天之下还有人相信你曹阿瞒说的话吗?
或许真是这样的吧!他说过要好好对妻子,结果却把她害得身心憔悴;他说过要安定百姓,却纵容亲信部下侵占民财;他说过要招揽天下名士,却不准他们随心言论;他说过要复兴汉室,但却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丁氏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他曹孟德的话天下人还能当真相信吗?
但是曹操仍觉委屈,并不是他不愿意兑现诺言,而是世事使然,他不能那么做。难道真为了儿子的仇就杀死张绣,失一骁勇之将?真的严苛约束部下,不准那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战争中捞些实惠?真的要让那些清流名士自由言论,绊住自己后腿?难道真的要现在就还政天子,等待清算的屠刀……翻开青史看一看,古来功成名就之人比比皆是,但又有谁真的不曾违背自己的本愿和诺言?万事无愧于心的人这世上存在吗……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其实从踏上第一脚的时候就注定无法回头,将要到达何方,连走路的人自己都不能确定。动情的表演和言语能欺骗别人,但哪骗得了自己?
马车进了邺城,转眼间回到幕府门前,卞秉赶忙亲自撩起车帘,曹操还未下车又见荀攸、董昭、崔琰、郭嘉迎上前来——去的工夫太长,好多事还等着抉择呢。
施礼已毕崔琰抢先禀奏:“青州乐安太守管统拒不投降,请主公发兵讨之……”
荀攸捧上一卷竹简道:“刚刚发来军报,袁尚、袁熙与乌丸首领蹋顿屯兵柳城,此患不除河北难安……”
郭嘉也似连珠炮一般禀奏:“辽东公孙康集结兵马,其前部都督柳毅已在管承策应下登陆,劫掠沿海之地。青州黄巾呼应而起,围攻济南城。昌霸又跟着反啦,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都住口!”曹操感觉脑袋都要裂开来了,不禁大吼一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胆怯地望着他。
他也知失态,稍稍缓了口气,又软语道:“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听了。能处置的你们自己安排,处理不了的……明早再说吧。”
“诺。”众人不敢多问。
明明有此吩咐,董昭还是慢慢蹭到车边,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关于改制九州之事……令君有封书信给您。”曹操命董昭写信与荀彧商讨,可人家直接就把信回给曹操,荀彧的洞察力太强了。
“哦。”关于这件事,曹操还是不得不关注,“拿来我看看吧。”
董昭知他今天脾气不顺,都没敢劳他的手,自己展开文书,亦步亦趋捧到面前给他看:
今若依古制,是为冀州所统,悉有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并之地也。公前屠邺城,海内震骇,各惧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觽(xī)。今若一处被侵,必谓以次见夺,人心易动,若一旦生变,天下未可图也。愿公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楚郢,责王贡之不入。天下咸知公意,则人人自安。须海内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
荀彧绝顶聪明之人,恢复九州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清楚。现在致书表示反对,意味着什么曹操也不会不明白。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说到底荀彧绝不允许任何人改易刘氏的大汉王朝。其实又何止一个荀彧,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还依恋着大汉。怎么办?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呢……
曹操半晌无语,一阵摇头,又一阵点头:“令君言之有理,若非他提醒……老夫又错了。”本性无法改变,他又开始言不由衷。不过再怎么掩饰,在场之人也能感觉到——曹操与荀彧之间已经出现裂痕了。
董昭见他不反驳荀彧,便也顺着说:“令君之见老成谨慎,九州之议不妨暂且搁置……”搁置并不等于放弃。
荀攸也接过信看了看,看得心惊肉跳,却按捺心绪避重就轻道:“另外令君还主张修复旧都,这提议很好。昔日洛阳被逆贼董卓焚毁,按理说早该重建了,但这些年四方征战,朝廷府库又不甚充足,一直没有条件。现在河北大定,是该考虑考虑了。施工的石料,还有人工是个问题,河南人口稀少,最近还在闹灾……”荀攸只想岔开那可怕的话题,他滔滔不绝往下说,其实说的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董昭瞥了他一眼,赶紧把话拉回来:“天下荒乱已久,需要修整的岂止一座洛阳城?四方之地何处不曾饱受刀兵之乱?要办的事多着呢。就拿宗室王国来说,现今齐、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济北、平原这八个国就很不成样子。宗室诸王或死或亡,后裔又散居民间,说郡不郡说国不国,搞得朝廷政令难以推行……”说到这儿董昭低下眼睛,故意不看曹操,“既然这样不便,我看干脆把这八个国都废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荀攸等人可吓坏了——废除刘氏诸侯国!这是何等犯忌讳之事,而且一口气就废八个,叫天下人怎么想?这个提议实比改易九州更触君臣之大防。
“想必令君也不会赞同吧……”曹操却不慌不忙,轻轻拍了几下大腿,倏然抬头扫视众人,“你们觉得如何?”
他猛然把问题扔回来,众人猝不及防。
荀攸感觉心头似刀绞一般难受,想反对,想怒吼,想阻止,但面对曹操,满腹之言竟全然扼于喉间,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固然这是惧怕曹操的喜怒无常,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是谁出谋划策推着人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反对曹操又与反对自己何异?
崔琰却已经麻木,昔日袁本初刻玺怀逆,今朝曹孟德议废诸国,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初袁绍强盛之时这股风就刮过的,大同小异都是玩过的把戏。其实谁做皇帝有什么不同?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谁统治天下都无所谓。崔琰但觉无可无不可,再者他入曹操麾下,猝遇这么敏感的问题,也不便多说什么。
董昭放这个话是故意试探曹操,看将来的事该如何做,做到什么程度,哪知人家太精明,不表态又扔回来了。眼见别人都不表态,他这个始作俑者也不好极力撺掇。
故而三人都低头不语,大气都不出。至于一旁伺候的卞秉,干脆装没听见,和许褚有一搭无一搭谈论家常。眼见大伙都不表态,曹操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缓缓走下车来,只淡淡来了句:“此事以后再议,我想独自静一静。”便抛下呆立的众人,径自走向府门。
“主公啊!”谁也没料到,这个节骨眼上郭嘉一反常态站了出来,那满脸郑重的表情与往日的嬉笑怒骂大相径庭,“难道就因为伯夷、叔齐洁身自好不肯仕周,武王就不伐商纣了吗?”
曹操的脚步戛然而止。
这话的弦外之音令人不寒而栗,就连置身事外的卞秉也惊住了,霎时间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
过了好一阵子,曹操才慢慢回过头来,没有瞧郭嘉,而是把目光投向董昭:“废国之事……就按你说的办吧,不必再征求别人意见。早早处理完,别耽误了正事,还要继续打仗呢!”只说了这两句,便迈步进了府门……
“诺……”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参差不齐地应了一声,有的喜悦,有的欣慰,有的惆怅,有的已麻木,没人再说一句话,各自想着心事。只有树叶间的知了不停地叫着,咒骂着这令人燥热不安的夏天。
废除八国的信号已经发出,后面的路不言而喻了。反正再喊复兴汉室也没人信了,那就放手去干吧。
不归之路无法回头,狠狠心,接着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