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假期结束前回到“凯恩号”而奎格舰长却回来了。
威利在清晨6点30分从电话上获悉了这两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当时,他正在旅馆里他母亲所住的套房里,因为他是在那里过的夜。杰利贝利打电话给他,先是因为打扰他向他表示道歉,接着说舰长已经回到舰上并要在8点钟集合全体人员。
“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威利睡意仍浓地说,马上又问道:“喂,斯蒂尔威尔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先生。”
“天啊。”
威利到达海军船坞时“凯恩号”人数减少了的人员已经在干船坞边上七扭八歪地排成了几行。他站到军官们的队列里,打着哈欠,心里在想要是有时间吃了早饭该多好啊。当马里克同舰长从跳板上走过来时,天上灰色的云团里洒下了几个雨点。队伍没精打采地摆了个立正的样子。奎格刚刮过脸,穿着一件蓝色新雨衣,显得颇为潇洒,然而他的两眼充血,面容浮肿、苍白。
“好,我不会耽误大家很长时间。”他边说边眯起眼睛扫视着队伍里的人员,并把嗓门提高得盖过了那铆铆钉的叮当声和起重机的轰鸣声。“今天早晨我们的加利福尼亚日光有点潮湿。我只是想要你们知道,我在尽一切努力让你们大家都多少休几天假,尽管大修的时间缩短了。这是碰上倒霉了,不得已的事情。诸位都知道,战争还在继续,我们无法按我们的意愿行事。我要竭力提醒你们大家,千万不要自以为是,擅自离队。切记,休假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特殊的特权,假如海军要你们一年365天天天都工作,闰年里再额外工作一天,那么,你们也只能照办,别无他妈的任何办法。所以,谁都不会因此而向你们道歉。我说过了,我会尽力而为的,但千万莫开小差,谁都别想。即使你躲到某个煤矿底下,海军也会找到你的,而且他们会把你遣送回‘凯恩号’军舰,即使这艘军舰当时是在印度洋上。因此,我希望你们全都在旧金山玩得快快乐乐,还有——哎,马里克先生,让大家解散吧,免得都淋成了落汤鸡。”
威利一直看着奎格的脸,看看是否有迹象显示他对斯蒂尔威尔的缺席感到惊奇或不悦:可这位舰长始终是满脸喜悦、心情颇佳的样子。水兵们快步跑回了他们的营地,而军官们散乱地跟着舰长和副舰长到单身军官宿舍开会。威利看见斯蒂尔威尔从一条小街上走了出来,躲避着舰长的视线,连窜带跳地从跳板上跑到值日军官那里报到去了。少尉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想悄悄地把这好消息告诉马里克,可惜副舰长正在同舰长说话。
军官们聚在单身军官宿舍大厅角落里的一个长沙发周围喝着可口可乐。奎格分发着海军部的任命书。基弗成了火炮指挥官。威利晋升为通讯官。
威利第一次看了看军官起居舱里那两位新来的军官。佐根森少尉是个高个子大块头,一头卷曲的金发,细长的眼睛上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脸上总是露出一副怀有歉意的微笑。他的背部弯曲得很明显,臀部突起像带着女人的小裙撑。杜斯利少尉是个瘦瘦的粉面小生,面相像个女孩,双手纤长。威利怀疑自从他离开弗纳尔德楼之后,体检已经降低了标准。佐根森少尉的脊柱前突比威利的情况可严重多了,可是,他照样佩带着金光闪闪的军阶条纹。
“顺便问一句,”奎格忽然对马里克说“我在集合时怎么没看见我们的朋友斯蒂尔威尔呀?是我没看见吗?我好像就是没看见他。”
“哎呀,长官——”马里克刚要往下说,但威利快速地插进来说:“斯蒂尔威尔在呢,长官。”
“你肯定吗?”奎格语气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擅自离队?”
“哦,长官,集合后不一会儿我看见他在舷梯那儿。”
“原来是这样。”这位舰长好像相信了。他咕哝着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说:“哼,那他就没有理由集合时迟到呀,他有理由吗,马里克先生?把他写进报告里。”
威利原以为他已经挽救了那个危局。当马里克说“舰长,我给了斯蒂尔威尔72小时的假”时,他可被吓坏了。
奎格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回到长沙发上。“你给假了?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啊,先生?”
“他收到一个电报说他母亲病得快要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给我打个电话求得我的许可?”
“我本来是想打的,舰长。”
“好啊,那你为什么没打呢?你通过红十字会核实过那个电报了吗?”
“没有,舰长。”
“为什么没有呢?”
马里克看着舰长,脸上呆呆的,毫无表情。
“好吧,咱们就先说说舰上的事情,马里克先生。工作进度表在哪儿?”
“在我房间里,舰长。”
威利为马里克也为自己而颤抖。
奎格在副舰长的房间里发作道:“真该死,史蒂夫,你跟斯蒂尔威尔究竟玩的是什么愚蠢的把戏?”
“哦,舰长,事情紧急——”
“紧急,紧急个屁!我命令你给那里的红十字会写信,查明他母亲是否快死了,或者是否真的生病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我因为那个小滑头还欠着太平洋海军后勤司令一笔乱账呢。还记得我们割断那根拖绳的事吗?麻烦就是从那件事开始的——”
(马里克吓了一跳。这可是这位舰长第一次承认那根拖绳是被割断的。)
“——而那全都是斯蒂尔威尔的过错。只要想一想一个舵手在军舰处于那样的险境时竟不向指挥官发出警报!当然,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不肯开口的。那天早晨我因为他太缺乏经验,而且在掌舵时自作主张而痛骂了他一顿,所以他就跟我玩真的,跟我使坏。明白了吧,就是让我自己陷进麻烦里去。好啊。我知道这种人。我就喜欢这些报复心强的小捣蛋鬼们。我正在寻找那个专爱捣蛋的小家伙呢,而且我一定能抓住他。你今天上午就给红十字会写信,听见了吗?”
“嗯,好的,长官。”
“咱们这就来看看你的工作进度表。”
他们就修理工作的进展问题讨论了一刻钟。奎格并不十分感兴趣。他检查了修理的项目,并应付公事似的对每个项目问了一两个问题。他起身穿上雨衣,一边系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史蒂夫,有一件事咱们必须搞清楚,我一点都不欣赏你在处理斯蒂尔威尔的事情上这种躲躲闪闪、总是马马虎虎的做法,一点都不喜欢。坦率地说,我想知道你是否打算改正过来,照章办事。”他侧目看了一眼。那位副舰长的脸苦恼地皱成了一团。“我看你显然对斯蒂尔威尔抱着同情心。这全都很好。但我要提醒你,你是我的副舰长。我太清楚了,整个军舰都在反对我。这我能对付。如果你也反对我,哼,我照样能对付。到时候,职务考评报告总是要由我来写的。你最好打定主意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长官,我知道没有把斯蒂尔威尔的事打电话向您请示是我错了,”这位副舰长窘急地低头搓着汗湿的手掌说。“我并不反对您,舰长。我已经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将来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舰长。”
“你这是两个男子汉之间的承诺呢,还是你只想用这话来甜糊我呀,史蒂夫?”
“我不懂怎样用话甜糊人,长官。至于我的工作考评报告,您完全有理由在我处理斯蒂尔威尔这件事上对我的忠诚表示不满意。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奎格向这位副舰长伸出他的手,马里克赶紧站起来握住了它。“我认为你所说的是真心话,那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奎格说“史蒂夫,我认为你是个真正的好军官,而且是舰上最最优秀的军官,我为能同你这样的人共事而感到幸运。其余的人虽然都愿意把工作做好,也都相当聪明,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水手,而新来的那两个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我认为我们的这些军官都是挺不错的,舰长——”
“是啊,我说过的。就许多战时招募的新兵而言,他们确实算不错了。但你我要指挥这艘军舰。哎,我很清楚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相处的人,而且也不是头脑最灵光的人。我大概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使你觉得十分怪诞,而我做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做得对的。我看要管好这艘军舰只有一种方法,史蒂夫,不管情况有多糟糕或者多顺利,都只有这一种管理的方法。你是我的副舰长,所以你是被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的。这一切我全都清楚。我在全海军里一个最可恶的狗娘养的舰长手下当过三个月副舰长,而在那期间我尽了我的职责,于是我便成了全海军里第二个最可恶的狗娘养的家伙。事情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明白,舰长。”
奎格友善地笑了笑,说:“好了,我走啦。”
“我送你下去吧,舰长。”
“噢,谢谢你,史蒂夫。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船坞的工人们又匆忙把“凯恩号”重新组装了起来,没有一个部件因为拆修过而比原先好多少,就像小孩儿把时钟拆开来再装上一样,一般并不期望它会走得比原先好而是希望它能像原来那样喀哒喀哒走就行了。发动机房里某些朽坏得最厉害的部分给铆补了一下,还给军舰安装了新的雷达。要不然的话“凯恩号”就还是原来的那艘千创百孔的老军舰。没人知道为什么大修的时间被砍掉了一半,不过,基弗对这一点还是像往常一样直言不讳“有人最终算计出来,反正这个破军舰最多再参加一次战斗就要散架了,”他理论道“所以他们只给它灌一点汤够它喘最后一口气的就行了。”
12月30日那天“凯恩号”在日落时分驶出了金门大桥,舰上的人员减少了约有25名,他们宁肯选择逾期不归而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不愿再跟随奎格一起出航了。随着最后几个山头从舰艏旁渐渐远去,军舰驶入紫黑色的茫茫大海,威利基思站在舰桥上思绪万千,情绪落寞。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得同梅分别很久,很久。可能要在海上航行成千上万英里,也许还要历经多次战斗,这艘军舰才能掉转船头重回这里的水域。正前方的太阳渐渐落入大片大片参差不齐的乌云下面,放射出巨大的红色光带,成扇形插入西边的天空。因为它像是一面日本的太阳旗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好在晚餐吃的是美味的牛排,而且没安排他夜间值班,但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他不用再回那狭小的弹药舱而是到一间房间里睡觉了。他继承了卡莫迪的那张床,佩因特成了他新的室友。
威利怀着满腔的喜悦与幸福感爬上他那狭窄的上铺,钻进了新洗过但粗糙的海军被子。他躺在那里,离上面的主甲板只有几英寸距离。他的活动空间比躺在一副棺材里也大不了多少。一个主消防管的弯头像个大疙瘩似的向下突着直顶到他的肚子。这个卧舱还没有他在曼哈塞特家里的梳妆室大。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从那个狭小的弹药舱里挪到这个床位已是上升了一大步了。威利合上眼睛,欣喜地听着排风扇的嗡嗡声,浑身的骨头都能感觉到主发动机通过床下的弹簧传过来的震动。这艘军舰又变活了。他觉得温暖,安全,像在家里一样舒服。困意很快就降临了,他进入了甜美的睡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