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之清反驳:“……不,我睡得下。”
尤川不解地看向他:“不是说短?”
黎之清心情复杂地跟他对视,帐篷里静得都能听到外面草丛的虫鸣,良久之后黎之清偏头笑起来:“床本身不短,我只是……哎,反正不是床短。”
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想把床位还给尤川,结果肩膀才和床面分开就又被尤川按了回去。
“你睡。”
“我睡一张床就够了。”黎之清再次起身,然后第二次被尤川原样按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想要出洞的土拨鼠,每冒出一次头就被不由分说地摁回洞里,“我把你的床占去这么大空间,你怎么办?”
这床对黎之清来说都不能算长,那对尤川而言就更是不够躺平了,黎之清要是再占去他一个床头,尤川八成能膝盖一折把双脚踏在地上。
“我不用睡觉。”尤川低声回答。
黎之清见他没有把身体直起来的意思,不由咽了下口水:“那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坐着?”
尤川点头。
“……也一直这么盯着我?”
尤川没有立即答话,静了一会儿把撑在床上的手收回去,同时把上半身挺直,但是视线依旧没有挪开,帐篷里光线不明,那双眼睛却还能折映出清润柔和的光亮。
黎之清被他看得也是没脾气了:“你老是盯着我干嘛?”
昏暗里的两点光亮顿时敛了敛,尤川过了片刻才把眼睛重新抬起来。
盯着黎之清看的理由有很多,但是也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尤川前两次说出来都是因为黎之清先向他抛出非常直白的问题,现在突然要他自己主动把答案全盘托出……怪不好意思的。
尤川贴着帐篷的帆布坐在床上,原本只是随意地把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现在不由自主地把扣起十指,两手的拇指慢慢互相摩挲起来。
酝酿答案的进度条还没加载到一半,黎之清又问:“该不会真是因为我长相比较讨喜吧?”
尤川愣了一瞬,手指也不拧了,迅速点了下头。
在他眼里黎之清身上就没有不好的地方,长相当然也是喜欢的。
黎之清眼睛顿时睁大一点,他问这个问题只是想开个玩笑缓解气氛,没想到尤川竟然还真点头承认了:“这么肤浅?”
原来神仙也是视觉动物。
尤川听不明白“肤浅”这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这时候心里还再因为上一个问题感到紧张,也没像以前那样不懂就问,还是安安静静地没有开口。
黎之清把他这反应当成是默认,改口道:“……也不是肤浅,颜控嘛,很正常,人人都控。”
尤川低头看着他,半天没搞懂“颜控”又有什么含义。
“你以前盯着我是因为我长得好,求个视觉享受,那你现在老是看我是图的什么?”黎之清说着笑了,“我现在都丑到没法显示了,你看到我这张脸不觉得难受啊?”
尤川摇摇头:“你不丑。”
“这算是给我心理安慰吗?”黎之清还是笑,他化完妆刚照镜子的时候自己都受到不小的冲击,“神仙说话也得摸着良心吧。”
“真的,”尤川看着他唯一完好的那只右眼,“怎么样都好看。”
人在视觉能力受到影响的时候,其他感官会反射性地敏感很多。
尤川声音低沉,语调认真,在晦暗的环境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性感,再加上他说出的内容完全可以算是半个情话,黎之清不仅听得耳朵酥了一下,胸腔里的心跳还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几个拍子。
“你别按我。”黎之清说完这话才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贴着另一片帆布和尤川面对着面,他视力没有尤川好,打量半天只能分辨出对方是在看着他,“尤川,我想问一个自我感觉太过良好的问题。”
“嗯。”尤川应了声。
黎之清很快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问题紧紧压着尤川的话尾,穿云惊雷一样抛了出来,完全没给尤川留下一丝心理准备的建筑时间。
骤不及防的快问快答绝对是保证答案真实性的有效手段。
尤川听清问题本能地“嗯”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整个人轰地一下僵住,他滞着呼吸跟黎之清大眼瞪着小眼,缓和了两秒又觉得这么回答本来就没什么不对,认真补充:“喜欢。”
“哪种喜欢?”黎之清有点紧张地把膝盖抱了起来,转又发现这样的姿势似乎有点娘炮,干脆放下左腿,单抱着右边的膝盖。
尤川纠正他:“只有一种。”
黎之清没忍住笑了:“我不是问你喜欢有几种,是问你哪一种喜欢,再说喜欢也不是只有一种啊。”
尤川皱了皱眉,在他的认知范围里,“喜欢”就只有一个种类而已。
“喜欢也分普通喜欢和……”黎之清一紧张词汇库就跟着紧张,想了半天没憋出合适的形容词,“那种喜欢,你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懂吧?”
尤川把他的话来回琢磨,还是不解:“不懂。”
黎之清内心挣扎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就是想上的那种喜欢。”
尤川这次沉默着没有说话,就在黎之清以为他总算明白了的时候,尤川问他:“‘上’是指什么?”
黎之清:“……”
他有种要给老龙神来一场性.知识科普课的感觉。
“就是你看到一个人,或者一个动物,产生了一种冲动,”黎之清脸皮挺薄,没好意思把“交.合”这类词直接说出来,只能边解释边用手比划,“想把他这样,再这样,然后啪!你肯定懂的。”
龙性本淫,无所不交,尤川该对那种事情不陌生才对。
黎之清说这些话的语速较快,手上动作也跟着加快,比划的虽然到位但是力道太猛,看着不像是生理活动,倒像是把什么仇人给报复弄死了。
“这不是喜欢。”尤川摇头。
黎之清反驳:“这也是一种喜欢。”
别的事情尤川可以顺着他,唯独放在喜欢上就是不行:“这不是。”
对待喜欢的人应该细心护着,不可能会想要把对方弄死。
“那你理解的那种喜欢是什么意思?”黎之清被他的坚决噎得没法继续争下去。
尤川想了想:“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
黎之清愣了下,这不是他上个月给尤川解释的“在一起”的第二层意思吗?难道是他想得太多加戏过头?这就让人很不好意思了。
黎之清想摸摸鼻尖缓解尴尬,手一伸就碰到他鼻子上的一块仿真皮肉,只好又缩回来,更尴尬了:“……这说法也对。”
电视剧里的神仙都不谈七情六欲,尤川就算经常翻云覆雨这样那样,也可能只是出于本性,未必像人那样需要情感基础,仔细想想也的确是没有毛病。
黎之清那边是想的通透了,尤川那边可真是“无端陪媳妇儿,锅从天上来”。
其实龙性本淫是因为后来的龙承受不了血脉里的过盛神力,与万物相交只是舒缓神力躁动的一种途径,并不是单纯受到情.欲催使。
作为一位岁数比天道还大的老龙神,尤川还从来没体会过神力不受自己控制是种什么滋味,更何况他天性冷淡,从来不把万事万物放在眼里,“喜欢”在他看来只有一种,“喜欢的人”也自然只会存在一个。
他这回可以说是彻底被黎之清给误会大发了。
经过刚刚这一通探讨,黎之清再躺下怎么也没有睡意了,他好说歹说让尤川躺到床上闭目养神,自己摸出手机给唐顺时发了条消息:[无比羞耻!我今天丢人丢得脸皮差点没找回来!]
现在是睡觉时间,黎之清没指望唐顺时能跟他深夜长谈,单纯是想找人简单发泄一下,谁知道唐顺时还能秒回过来:[喜大普奔,我得赶紧出去买个两万响的霸王鞭好好庆祝。]
这是还惦记着黎之清白天让尤川给他打“恐吓电话”的事情。
[我今天竟然觉得尤川喜欢我,更可怕的是我特么竟然还直接问了他。]黎之清无视他这句话,继续打字道。
唐顺时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回他:[那你为什么现在还有机会给我发消息?]
这都表明心迹了,尤川就算没有把人就地办了,那抱抱亲亲拉拉小手腻腻歪歪总是该做的吧?
[没办法,老神仙心胸宽广,不屑于跟我这等凡人计较。]黎之清以为唐顺时指的是尤川被问这种问题会恼羞成怒地宰了他。
[你等会儿,]唐顺时有点懵,[怎么还能计较上了?你们都说了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我,他说是。我问他是普通的喜欢还是想上的喜欢,他说是想一起生活的那种。]黎之清稍微回忆一下就觉得想死,[我上个月就给他解释“在一起”有搞对象和一起生活两层意思,他那不就是普通喜欢了吗?]
唐顺时:[……]
难道只有他觉得,一起生活以后就能天天搞对象并且天天“上”了吗?
黎之清继续打字道:[人家就是单纯的喜欢我,我却错以为他想上了我,跟那句“我只是把你当朋友你却想上了我”彻底反过来了啊!你不觉得这样很尴尬吗?]
发完这句他还补了个抱头崩溃的表情包。
唐顺时:[……]
尴不尴尬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对老龙神挺同情的。
[别的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唐顺时回复他,[你多多保重吧,千万记得养好身体。]
黎之清还没搞懂唐顺时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边又道:[我还是抽空去你们剧组看看你吧,不然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光景。]
黎之清把两条信息连在一起看了几遍:[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我就是年纪大了喜欢胡乱感慨。]只要黎之清不出事,他这边估计也是永远不会出事了,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已经快到一点,最多睡上三个小时就又得起来,黎之清跟唐顺时敲定探班的时间,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就合眼逼着自己入睡。
户外拍摄变数很多,每天的任务安排可谓是争分夺秒,凌晨开始拍摄的时候大家的脸色都不比昨天好看。
黎之清喝了小半杯的高浓度柠檬汁,别说脑袋彻底精神了,他都害怕自己五官扭得太过分,把脸上一层厚妆挤出裂纹。
这场要拍的是钟况临死前的情节,追兵四面包抄搜捕,钟况插翅难飞,无奈躲进山林猎户家中,逼迫猎户割下自己的头颅。
钟况全剧最大的情感爆发就在这里,除了全景拍摄,后续还要补拍几个面部特写,演员的状态必须时刻维持在同一个水准,每个镜头都不能出现丝毫落差。
黎之清在准备期间里一直抓着剧本设想画面,他在这里足足标出了五种表演形式,犹豫到底哪一种能让钟况的内心挣扎更剧烈一些,拍摄即将开始前他深吸一口气,回身放下剧本时对上身后尤川的眼睛,心里突然平静下来。
“如果你想去见一个人,但是拼尽全力后还是没法回到她身边,你会有什么感觉?”黎之清随口问他,“最强烈的会是什么?”
钟况死前有未达目的的不甘,离家远走的悔恨,愧对妻子的内疚,渗透入骨的思念和不舍,但是其中必定有一个会是他的情感重心,决定着钟况情感爆发的突破点。
尤川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愤怒。”
“愤怒?”黎之清不解,“为什么?”
尤川回答:“自身无能才会见不了他。”
黎之清怔了一下,抄回剧本迅速翻过几页,恍然地笑了两声,一把揽住尤川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不愧是老神仙,到底见多识广,谢啦。”
尤川目送他小跑赶去拍摄现场,弯腰把滑落在地上的剧本捡起来,细心把折角抚平。
场记板一打下,黎之清饰演的钟况便从木屋窗外跌晃撞入,熟睡的猎户方要惊醒就被从床上一把拽下,砸到墙角,他掀开眼皮,入眼就一张血肉模糊的可怖面孔,吓得他差点魂飞胆裂,来不及哀嚎又被钟况用力捂住嘴巴。
“我名钟况,本为前太子府中幕僚,现遭朝中歹人围捕,恐难逃一死。”钟况的双腿已尽是淋淋鲜血,左边膝骨钉入几支毒箭,血水渗着黑脓,已经找不出一处好肉,“在下身虽残废,可项上人头却值千金,阁下如果有意,大可拿去这颗脑袋换些酒钱。”
那猎户光是看着那张脸就身体发软,哪还敢取他头颅,只管拼命摇头挣脱。
钟况另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自己咳出几口黑血:“但有一点,今日过后,你必到郢州青岳村去寻一位姓庞的姑娘,将我怀中贴身信件交至她手,所受赏金也需分她一半补贴家用。钟某今生至此,来世必报!”
眼见天光愈亮,猎户却还是不肯,钟况久久压抑的情绪逐渐迸发出来,半是祈求半是威迫地逼他动手,句句将猎户堵上绝路。
就是猎户举刀欲上的时候,钟况终于弯下脊背,彻夜奔波的双腿也慢慢跪下,整个人在画面中彻底灰败下去,接着他膝前的地面砸出两圈血点,残破的双肩也开始细微颤抖,先是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后演化成一串压抑的痛哭。
正是因为不能放声痛快地大哭出来,所以钟况这时的表情才足够骇人。
外翻的皮肉,纵横的血泪,奋力挥在泥里的拳面,恨自己破不透朝中格局,也怒自己逃不出天罗密网,男人嘶哑低吼的哭声就像是裹着一团烈火,把这间简陋的木屋灼成炼狱,烧得人心里不止沉痛,还对这个伏在地上如同困兽自残一样的怪物格外恐惧。
离现场最近的灯光和摄像都觉得身上发凉,更别提正面对上黎之清的猎户群演,鸡皮疙瘩简直落了一地,最后结束拍摄的时候甩了道具就嗷嗷地搓着胳膊。
王云路没给黎之清平缓情绪的机会,立即补拍钟况威迫猎户时的面部特写,“卡”声落下,摄像师举着器材就弹起来,被那眼神怵得后颈寒毛都快要全竖起来。
这演技太恶心了。
冯梁秋呲牙看着监视器,被黎之清最后的变态眼神刺得心里老是咯噔,这他妈简直是要吃人。
包括补拍在内,黎之清前前后后一共哭了五场,还是带着组里心灵脆弱的小姑娘一起哭,出了现场眼皮都有点红肿,他接过冯梁秋递给他的一瓶水,控诉道:“我现在严重缺爱你知道吗?给我一瓶没有爱意的水就想让我缓解情绪你是不是有毛病!”
“那你赶紧卸个妆,卸了妆我立马就给你一个爱的抱抱。”冯梁秋指了指化妆间。
“不行,这才是见证我们友谊的时候。”黎之清说着就对他张开双臂,“钟况死得我有多难过你知道吗?必须有人过来抱抱我。”
冯梁秋实在没法直视他那张哭过之后的脸,一把把他身体转过去,往化妆间那边一推:“……真的你去照照镜子,你现在这模样绝对没人敢下得去手。”
黎之清心里一梗,有没有天理了!拍了场那么绝望的戏还得再被嫌弃丑!
他正想愤愤转身去瞪冯梁秋,胳膊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拉,接着他整个人就陷进一个微凉的怀抱。
“不难过,”尤川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抱你。”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黎之清的伤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冯梁秋:没眼看,下不去手。
王云路:真的丑,下不去手。
张老师:妆的锅,下不去手。
尤川:都好看,来抱抱。
众人:……(这人别是瞎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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