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快觉得全身力气已经透尽,连攥着李豫的手都在渐渐放松,腹部如坠,喘息不定。太医令仍一迭声劝道“血光之气,于天子不祥,请圣上回避”李豫怒斥“无稽之谈”转眼看见沈珍珠的模样,慌乱不已。
恰在这个时候,严明带着慕容林致赶到。
若不是沈珍珠仍攥着手,李豫真会不顾礼仪朝慕容林致扑将上去,以最快速度将她拉至沈珍珠榻前。
慕容林致走得太急,有些气喘,上前轻巧的将手搭在沈珍珠脉搏上,不过须臾功夫,放下手,与沈珍珠恳切的眼神一触,心领神会。李豫目不转睛的瞧着慕容林致神情,连声问:“如何?如何?”
慕容林致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一边厢由怀中拿出药瓶,倾倒出两枚红色丸药喂服予沈珍珠,一边厢不急不缓的说道:“无妨,有我在,必能保母子平安。”李豫心中大安,微笑着回握住沈珍珠的手。又听慕容林致说:“只是陛下你还是应当有所避忌吧,你可是一国之君,不该沾染女人生产之事。”一路前来时,严明已将李豫柩前即位之事告诉她。
李豫一笑:“你身为大唐第一流的医者,也说这样的话?朕不怕。”
慕容林致微有喟叹,轻轻瞥过李豫一眼,干脆利落的说道:“那也随你。”
说也奇怪,沈珍珠服下那两枚丸药,浑身的气力又提将起来,第二胎生产原本就该比第一胎顺利,虽然因疼痛将李豫双手划得伤痕累累,但只过半个时辰,听得慕容林致一声欢呼,再复婴儿“哇拉”有力的啼哭声传来,她浑身说不出的松泛舒畅,朝榻前李豫一笑,转头便昏睡过去。
沈珍珠恍惚入梦,见自己孤身夜行长安城中,满天星斗闪熠,万户千舍在星光下有若摇曳,遥望皇城高入云霄,祥光缭绕,紫气蒸腾,她凝望止步,靠近不得,正是无比着急,忽听接连三声更鼓敲响,从梦境中惊醒。
李豫仍坐在榻前,见她醒来,俯身低笑道:“饿了没有?”
门窗关得严紧,窗帷倒是半敞着,方敲过三更鼓,时辰已晚,沈珍珠朝枕畔侧头,李豫已知她的心意,仍然只是笑:“是女儿。”说话间挥手,老嬷嬷捧上裹着襁褓的孩儿,李豫接过手中,递与沈珍珠看,道:“睡着了。”
真是女儿。唇红,脸儿娇嫩如玉,颊边笑意浅浅,酣睡中方能发觉她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形成优雅而庄美的圆弧,安宁的搭在双眼上。
“瞧,她长得多象你,”李豫满怀柔情“上天待我何其厚啊!”沈珍珠微有酸楚,忙低头仔细看女子,果真是长得极肖自己,那额头、脸颊、眉毛、嘴唇,真是活生生的翻板。她凝噎难言,好半晌方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女儿长得肖似你,怕是不能嫁出去了!”
李豫哈哈大笑“莫非我长相极丑?你竟然说得这样不堪!”
沈珍珠原为引他一笑“嘘”了声,提醒不要惊醒女儿,说道:“你本是英俊世间少有”李豫笑吟吟的看着她,笑意更增,沈珍珠倒是“扑哧”先笑出声“只是女儿若长得象你,他日生成天姿国色的大姑娘,恐怕世人会说你大唐天子陛下男生女相,岂不有损国威?”李豫哑然,只指着沈珍珠笑得说得出话来。
待嬷嬷将女儿抱走,李豫方止笑,探询般对沈珍珠道:“不如由你替女儿取名?”
沈珍珠回想女儿适才恬静睡容,她生为皇女,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同自己昔日,如同李婼。然而万般荣宠,也敌不过命运的跌宕与无情,敌不过战火纷飞,烽烟猎猎。自己曾身受的颠沛流离,再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她幽幽叹息:“若天下升平”
李豫也兴起万般感慨:“若天下升平”若天下升平,他与她,必不会经受这样多的磨难,不会让他,用了如此长的时间,也真正明白她。
升平之世,本朝由高祖、太宗始便一力谋求,这大概是为帝王者,最宏大的理想。尽管,千载以来,从未达成。
“那便唤她作升平。”李豫复拥沈珍珠入怀,在今日的双重大喜下,他的心中除了稍许感伤外,几乎全被喜悦满满填充。
四月初六,李豫始听政于麟德殿,与礼部及群臣议定:十二‘三日葬太上皇、先皇于泰陵、建陵;五月初六,于含元殿行登极大典。
“娘,娘,你瞧妹妹的手,真小,真有趣!”
宜春宫中,李适显然对新添的妹妹兴趣盎然,自升平降生数日,均围着她打转,不是捏捏她的小脸蛋,就是小心翼翼呵她的胳膊肘儿,好多回将睡得正甜的升平弄醒“哇哇”的无辜瞪大眼睛,哭个不休。这日又循常例,将升平闹醒,嬷嬷忙接过去哄劝,素瓷便笑话道:“你打小这样欺负妹妹,长大后可要好好的偿还。”
李适眉毛一扬,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停下,学着李豫的声气,有板有眼的说道:“这有何难,孤准了!”
那神气模样,活脱脱一个小李豫,沈珍珠与素瓷一怔,同时忍俊不禁,掩口失笑。她俩一笑,整个宜春宫上下气氛皆活跃起来,几名年纪较小的宫妇也忍不住窃笑,为国丧期间肃行慎言的沉闷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
在这欢快气氛中,李豫孤自一人踏入殿中。
平素李豫听完政便必来宜春宫,今日来的时间稍晚,内侍宫女均最擅察颜观色,见李豫神色萧索,隐有不快,一个个忙的噤声躲避,李适迎上来唤着“爹爹”李豫看他一眼,抱起略亲亲额头,便递与嬷嬷,素瓷忙领着众人都退下了。
沈珍珠助他宽外袍,低声询问:“朝政之事,很烦心么?”因天气渐热,又在服丧,李豫穿着极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纤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紧,被牢牢覆盖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会微微颤抖,倒似用尽了全部气力,专注缱绻,所以虚空脱力。
她倚上他的肩头,声音飘忽而温柔:“怎么啦?”
他沉醉于此刻的娴静安然,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如藤般缠绕在他心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猛然转身,与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却面上落寞忧郁之态,展出笑容时双目倒尚有微红,从她手中接过外袍,往榻前边走边说:“无事,不过有些累。”侧头,目光缓缓落在沈珍珠面上,说道:“近日你的精神面色,好象反倒不如从前了。”
沈珍珠踌躇一下,想着心中之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今日正是机会,便笑道:“正因为这样,我刚巧有件事需和你商量,不知你能否应允。”
李豫坐至榻上,垂头随手取起几上一枚精巧的釉彩茶盏在手中翻覆把玩“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有时间支会我一声就行,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沈珍珠笑了笑:“这件事,可非得要你同意林致说,我身骨单薄,产后身子虚耗极大,宫中幽闭且长安地气偏寒,不利恢复,恰巧鸿现妹妹也来了,邀我一同到有山有水之地闲散休养一番。她们也不想在长安城里多呆,最多只能等到升平足月后就邀我走,身子恢复便立即回来。”
她努力一边笑着,一边一口气说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顿,便无勇气继续说下去,便会让李豫看出破绽。前两日,慕容林致在她昏睡醒后,告诉她:“因为生育时折耗过大,我无法兑现诺言,续你三个月性命。你的生命,大概只可再续月余。无论什么事,要早做决断。”慕容林致说这句话时,平静而忧伤,沈珍珠还是喜欢这样的林致。医者,救可救之人,也能从容淡定面对死亡,无论要赴向死亡的人是谁。
她希望能有这份从容不迫。
李豫肃慎的将茶盏放好,抬头,看她:“那得要多少时间?”
“能有多长时间?林致说过,多不过一年半载吧。”她口气轻松,李豫不出声,微微别过头。
她惟有以退为进:“你定是不答应了,适儿和升平都这样小,我不该抛下他们的。也罢,宫中方便照应,我便不去了”
“我答应。”李豫忽的开口,衣袖微微一带,那枚茶盏竟还是没放稳,咕碌碌顺着他的袍子滚下来。
沈珍珠曲身捡拾,茶盏居然完好无缺。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就象今日,她本以为会多费一番口舌李豫向来看重她的身体,再有一千个不愿意,最终会答应。哪里想到这样轻易就应允了她
李豫执起她的手,说道:“既然你喜欢,那便去罢。你也曾说过,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我实在后悔以往,只顾自己所思所想,不体谅你的心思,多番将你禁锢,累得你”他仓促的扭过头“难得现在有一件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依从。不过,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她强自笑道:“那是当然,我会日日夜夜想着你与孩儿的。”回味他的话,又是一阵诧异惊疑,昂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这句话,是我,是我”当年在洛阳离开他时,她亲手撕毁了写着这句话的信笺,她记得一阵风过,摧红残绿,碎片满室皆是,就如当年她决绝而苦痛的心。
李豫只是笑,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呢喃低语:“这个,今日我们不说我等你。”似乎怕她听不真切,再重复喃喃道:“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