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记的不过十之一二,小侯氏之女所能忆起的又不过是其中的十之一二。若不是我广征闺阁笔墨,小侯氏之女便不会有此一录。大姐姐,岁月无情,他日若是小侯氏之女也归于泉下,又有谁会知道世间曾有侯氏这样一位才情过人的女子,又有谁会知道,能秉崇佛道、追求清净解脱的不惟男子,闺阁之中亦有如此桀骜清洁、意在世外而不落尘寰之人呢?”
略显苍白而婉转含笑的面容清艳若丝雨薄雾之间自在舒放的芙蓉花,黛玉爱怜的放下诗稿,重新压上镇纸:“大姐姐,你还记得当初为何会替我取字‘化仪’么?”
赦生望向元瑶。元瑶则皱起了眉:“弘基风化,仪范天下……”
“大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不敢忘怀。黛玉虽不才,仍欲为天下女子立言。”黛玉道,字字清越。
掠了眼赦生,元瑶勾了勾嘴角,半是赞叹半是无奈:“随你开心吧。”顿了顿,又道,“只是看你眼下忙碌起来便不顾身子的架势,叫银赦生怎么安心离开?”话音甫落,赦生即向元瑶投以飞快的一瞥,见她神色笃定,眼光霎时为之一黯。暗暗地握拳,他对黛玉露出一抹勉强而支离的笑容:“我需回家一趟。”
相识至今,他从不避讳向黛玉谈论异度魔界,是以即便是从未亲见,黛玉对赦生的家人、赦生的来处仍不算陌生。只是赦生会向她讲述讲武堂武师们的凶残,向她抱怨大哥邪郎与俊艳并举的唠叨,乃至于神采飞扬的向她描述爱骑雷狼兽雪白柔软的毛发、捏起来手感极好的掌爪……却唯独对回家一事只字不提。
在此方世界,再无一人能如黛玉这般明白赦生对亲朋好友的思念,明了他对故土的眷恋。她本以为,赦生是无法回归的,此刻乍然听到他要回家的消息,登时十二分的代他欢喜:“我这就去给你打点行装。”相隔异世,她注定无法亲自去为公婆、叔伯敬茶,总得备些礼物表白心意才好。土仪特产是要带的,亲手绣的女红针黹是要带的,自己做的诗文字画也是要带的……
“对了,你得去多久?何时能回来呢?”黛玉问。
赦生瞟向元瑶。见他不做声,黛玉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一沉,巴巴的也看了过去。被她这么一瞧,元瑶的眸光不由闪烁了几下:“他需由与魔界感应最盛之处出发,辟出两界通道。”想了想,补充道,“近日两界感应之力大增,将会于今夜子时达到最盛状态。时机难得,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则千年之内便再难觅得类似良机让他穿回去。可惜异界之力对非本世界之人极是排斥,我也无法出手帮他,一切全凭他自己。”
“所以赦生的归期究竟在何时,谁也给不了你答案。”
黛玉怔怔听罢,眉尖蹙了蹙,慢慢的垂了眼,半晌仍是笑了笑:“那,什么是我能做的?”
“照顾好你自己。”赦生沉沉的吸了口气,又呼出,深深道。
暮色将沉之际,因着朔雪无边,纵目望去便不见霞光云彩,只见浓云无边、雪幕无边。湿而寒的风回旋于谷壑峰峦之间,吹动着赦生墨色的大氅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坐在覆冰的大石上,仰头望着上方层云深处的天阙节点,声线有些喑哑:“你可确定了?”
元瑶神色凝重:“银赦生,我从前是否告诉过你,黛玉身上有文运相护,而且随着她的声名日隆,文运益盛?”
“有何不好?”赦生问。
元瑶道:“黛玉本不该集三千文运于一身,可天下文运偏生青眼于她。福兮祸所依,泼天之福,亦是破天之祸。人的福运并非无限,黛玉需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换得文运集身?赦生,你虽是魔,但并非驽钝之辈。”
细小的雷光迸裂如蛇,□□的魔气随着主人狂怒的心意互相碾压做一团。赦生深深呼吸:“代价是命。”
“一盈一亏,一福一祸,万物造化自有定数——这是此方世界的天道规则。”元瑶道,“强迫她放弃未始不是解决之法,可我不愿违逆她的志向。为天下女子立言,此乃千古未有之大壮志、大功德,所以我不但不会违逆她,还会助她帮她。”
“想来,你亦做此想。”
赦生站了起来,微运魔气,震去了周身冰霜。飘转如羽的簌簌雪帘之后,丹色的唇畔少见的浮起了一点枯涩的笑意。
人皆以为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不知,能令意气风发心比天高的少年郎品出的愁苦,必是世间至为无可奈何、至为悲怆幽愤的滋味。
天道要她死……既然此间世界的天道要她死,彼岸的魔道便偏要令她生!
万钧电光贯穿天地,无可言喻的白炽光焰令元瑶有一瞬失明。下一刻,浓稠的重云被雷电之柱生生砸出了一方窟窿,深不见底的黑暗自内透出,宛如一只深邃而阴冷的眼睛。
赦生身化湛紫电光,狠狠撞进了这只云霄之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