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这样,我也定要去散散心的。你却没中暑,好好的一个人,镇日闷在家里有个什么趣儿。”
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宝玉这才缓和了脸色,犹豫道:“你真不是因为,因为……”
因为张道士提亲之事,恼了,才故意拿“绝好的亲事”这些话来怄我的么?
宝玉一遍又一遍的低低的在心底问着,可被那双似泣非泣的眼悄然一盼,那所有的质问便尽数化作了柔润的溪流,无声无息的随风成云,成雾,成雨。
“因为什么?”黛玉侧过脸,按住乱跳的心口,声音有点颤。看着她像极了狂风骤雨下的一枚将将离枝的碧叶一般勉强支撑的模样,宝玉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惶然起来,满腔沸然欲倾的话,就这么消成了一声轻轻的长叹。
他终于意识到,倘若林妹妹一直如此焦灼不安下去,他纵是有万千干系身家性命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说到底,他看不得她受到一丝的委屈,感受到半点的不快乐。
想到这里,宝玉忽然笑了开,仿佛背负已久的重担一朝卸去,整个人都轻快得快要飞起来:“哪里有什么?你能好好顾着自己,我再快活不过了。”声音轻而柔软,仿佛飞在碧空春风里的柳絮,沐浴在明晰的日光里,纯白轻灵得恍若无色。
顿悟,往往只是一刹那的灵光。
我为了你,存了满腹的心事,你知也罢,不知也罢,然你悲我亦悲,你痛我亦痛,你安我则安,你喜我则喜——来日方长,只要你珍重自己,终是和我近,不和我远的。
黛玉胸中本有无限的惊疑不定,见他这般忽怒忽喜悲欢无常的样子,益发的不敢表露出来了。宝玉适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以她的聪明,不过略猜的一猜,便揣度出了个□□分。他的心事是大忌讳,而她于赦生又有另一番心事,那番心事则是更大的忌讳。她的心事与他的心事若是同一桩,以两人的处境并长辈们的态度判断,倒还不算十分骇人,偏偏便不是。而这等儿女阴私之事,由来是一旦明言便会掀起讥谤谣诼无数的大忌。是以宝玉并未挑明,她便是连拒绝也无从拒绝得起,贸然指责他,被人误会她为人轻狂不说,反而还以为她与宝玉又例行公事的吵架了。
可若是什么也不说,以眼下这尴尬的情形,万一宝玉的兴致一到,真的拉着她剖白起心意来,她又该如何是好?何况方才宝玉那突如其来的一闹,整个潇湘馆都听到了,现在里里外外多少大丫鬟小丫鬟媳妇婆子屏着气竖着耳朵听查两人的动静,只要宝玉有一丝一毫的莽撞之言出口,传了出去,他日她该怎么做人?宝玉又该怎么做人?兄妹之间又得如何了局!
她思绪转得极快,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当下蹙起两道似烟非烟的眉,假作一副勃然而怒的翻脸模样,愤然道:“什么叫‘不好好顾着自己’,我难道便是自轻自贱的人么?二哥哥,你再这么浑说,我告诉舅舅去,叫他评一评理!”
若论能降伏宝玉这位混世魔王的神人,贾政若排第二,便觉无人敢认第一。宝玉被“舅舅”这二字大山当头砸下,立时唬得险些没有魂飞魄散,适才那点自认为灵犀相通的情思刹那间就给吓去了爪哇国,连忙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见黛玉始终面壁而立,就是不肯搭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最终只得满怀忐忑的唉声叹气的走了。
听他挑了湘妃竹帘出去,黛玉这才慢慢坐回了榻上,拿了本书,看了半天,总无一字入眼,只是心中细细思量着,却又不知该想些什么,只觉得有无尽的烦恼与惆怅揣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将书扣在席上,自倚了窗望着外面碧青的天空,目光悠悠的,却飞越了时间,飘悠在了久远前的时光之间。彼时初见,她偎在外祖母身边,瞥见了宝玉进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年纪虽幼,生得倒是好一副容貌。不知为何,她居然微微的吃了一惊。
这是何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
而正当此时,她听见对方清脆的声音:“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犹疑并讶然的抬眼,那双顾盼有情的含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一个恍然间,隔了人事淼淼,隔了山水万重,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终于,看不清了。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那么几个人,无关爱情,却总以为哪怕是走到漫漫一生的尽头,彼此之间也不会有半点隔膜与疏离,那是手足,是友人,更是知己。可谁曾想到,再怎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终是要背心离意、曲终人散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隔了窗纱,深青色的竹影被日光印在了地上,伴着那推移的日影,斑驳而无声的挪转着。翠意幽幽,龙吟细细,满室的幽凉静寂。
鸦雀无声,直到一滴清泪落在玉色的竹簟之上,四下溅开了碎珠似的水痕。
黛玉痴坐了一会儿,抬手抹去眼角细碎的晶莹泪光。
“紫鹃。”她叫道。
紫鹃正带着雪雁和春纤正坐在院里给鹦鹉、画眉洗澡,听见呼唤忙忙的赶进来,看见黛玉端坐在榻上,眼角微红,隽秀若临水艳花的玉容上却是一派意兴阑珊的萧索,那是她从未在自家姑娘面上见过的形容。
“紫鹃,”黛玉说,“这些日子好生清点下屋子,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宝玉送我的,色色的都打点出来收拾好,得空,就还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