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仍是忧虑,还得开解几句,便听屋外袭人喊道:“二爷快些,老爷那边使了人来催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神采飞扬的宝玉立时脸也黄了,腰也直不起来了。
说来元妃省亲后,约莫是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没一个月贾政便被提了半级任了工部郎中,说是升官,所理官务却比从前少了好些。贾政本就无事可做,自此益发闲了下来。人惯是闲极生动的,贾政这一闲,便想到元妃过往曾再三叮嘱他精心教导宝玉、扶植宗族,当下三天两头的率着一拨清客往宗学去溜达。
贾家的宗学风气委实算不得好,盖主讲的先生贾代儒年老迂腐,平日一概管理工作全推给了孙子贾瑞,贾瑞病死后也没个搭把手的人,贾代儒年纪既长,精神又短,越发的纵得整个宗学乌烟瘴气——被贾政很是发怒整顿了一番,赶了一批淘气的,又大大的夸赞了几个争气的,见内中子弟有名贾蓝、贾菌者,年纪虽小,志气却高,功课也出色,便各送了一个荷包并一枚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自此隔三差五便接两个孩子来荣国府,亲自执鞭给他们指点功课。
远亲的孩子尚如此尽心,自家的儿子贾政自然只有更加重视的份。听说了宝玉在宗学里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无聊时来坐坐,其余时间不知道晃去了哪里,当时怒上眉山,将宝玉传来就是狠狠的一顿训,自此隔天便要提他到面前亲自考校功课。宝玉本就怕他,自此更像弱鼠见了强猫一般。
听说贾政使人来催,宝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一步一步蹭着往外走。此去不知又会被以怎样吹毛求疵的借口给劈头盖脸的说上一顿,若在往日,还能在老祖宗面前撒撒娇混赖过去,偏偏贾政整顿宗学后不久贾母和王夫人进宫去,也不知元妃跟她们说了什么,居然齐齐放手让贾政管教他。靠山不约而同的化身冰山,铁板却依旧是一块八风不动的铁板来等着他踢,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得比黄连还苦,何日才能像柳湘莲那样自在啊?
说起柳湘莲,他原比宝玉还年长几岁,若双亲尚在,早该操持着为他说一门亲事了。可惜他父母早亡,家中没有可以掌事的老人,他自己又一意要求娶一位绝色女子,这样的好事哪里是那么易得的?于是婚姻大事就这么给耽误了下来。谁知上天作美,偏林妹妹家就来了一个赦生,容色既美,又和柳湘莲一般是侠客一流的人物,正是巧而又巧的天作之合。他并未向柳湘莲挑明赦生是女扮男装的事实,正可放手让柳湘莲与赦生结交,他日这桩美事促成,定是一段风流佳话!
这样想着,宝玉的脸上不觉已是一派云销雨霁,自己的那点烦恼早给扔在了脑后,兴冲冲的就走了。
“宝玉也不知道成日家的在想什么,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才刚还苦着脸,一转脸就乐得什么似的。”紫鹃看见,笑着对黛玉说。
黛玉勉强笑了笑,却没有笑进眼睛。
走了……么?
她心中一时纷乱如蓬麻,半晌不得安定,有心抚琴遣怀,谁知心思既乱,脑子也跟着空了,弹了半天也不知弹了些什么,只是待琴音止处,望见紫鹃红了眼圈。“姑娘费神了半日,也乏了吧?”样貌温柔可亲的丫鬟迅速擦了擦眼角,笑着扶住了她的手,“不如歪着养会儿神?雪雁,快给姑娘打水来!”
黛玉怔了怔,这才察觉到面上冰凉一片,便顺着紫鹃的意思起身,移步到床边歪着。紫鹃取了薄被给她半盖上,口中催道:“雪雁人呢?快给姑娘打水来!”外面一阵细微的响动,却是一个婆子掀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脸盆。紫鹃见是她来,不由鼓了鼓眼睛:“雪雁呢?”那婆子笑道:“才刚浇花时跌了水壶,雪雁跑去借去了。”
紫鹃笑了笑:“这丫头,镇日里不着家的四处跑。”便服侍黛玉洗去面上泪痕,再扶着她好生躺下。她轻声劝黛玉眯一会儿,黛玉看了她几眼,也便闭了眼睛。紫鹃估摸着黛玉睡着,才起身出去,拐了几拐,果然在潇湘馆修竹深处的溪流边找到了哭得面红眼肿的雪雁:“才劝住了一个,这里又来一个,你这丫头倒是乖觉,跑这里来躲清静来了。”
“姑娘的琴声听得人心里难受。”雪雁慌忙的擦着脸,她比黛玉还小一岁,又秉性娇憨,平日里一团俏皮孩气,哭起来也就狸猫也似的分外的可怜,“紫鹃姐,我想扬州。瘦西湖的白塔,长堤的杨柳,从前太太和老爷还在的时候……”
“雪雁!”紫鹃听她说得忘形了,忙出声打断。雪雁立即捂住嘴:“好姐姐,这些话我断不敢在姑娘面前说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命中注定的事,到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私底下姐妹们叨登叨登也就算了,在姑娘面前招她伤心可就没意思了。”紫鹃叹道,见她泪汪汪的样子十分可笑可怜,便拿起帕子替她擦眼泪,“哭完了就去擦把脸吧,都快成了花猫了。”
紫鹃出去后,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翠影森森,时不时的风摇影动,抖落几分幽色。展眼间,暑意销去,已是初秋时节。虽是余热犹在,但风起云生之际,总会应景的泻出几点凉意,仿佛适才的琴音仍盈盈徘徊于窗扉之间,久久不愿散去。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黛玉又睁开了眼,她记得,上回奏完那两阕《淡黄柳》之时,窗内窗外两相寂然,隔着雾一般的窗纱,赦生的褐发被风撩起,在月色水光的溶溶投影里,婆娑若依依的杨柳。
彼时的自己,尚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