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汉人领袖之中传来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之声,那名唱白脸的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要争辩,姜秀才却抬了抬手,那汉子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卢大人说的这些......确实是我们忽略了......害得数万汉民束手受死,这是我们准备不周的过错.......”姜秀才叹了口气,目光炯炯:“卢大人刚刚说‘那些’,除了这‘民心’之外,还有什么?”
“纪律!令行禁止的纪律!”卢象升眼神又有些飘忽,回忆在脑海中翻腾着:“当年三省大战之后,我被大熙军俘虏,被押送往承天府战犯营,路上路过一个村子,村里百姓似乎是躲兵灾去了,村内空无一人,彼时暴雨如注,我与押送的兵卒便找了一间屋子躲雨,待雨停之后,有一名小卒便在屋中留下字条......”
卢象升至今依旧对此印象深刻,字条上的内容仿佛刻在他脑海里一般,随口便念了出来:“老乡,俺因躲雨,不慎碰坏了你们桌上的土碗,按纪律不动百姓一针一线,因此照价赔偿,你们若是不满意,可凭此纸条来军中找俺,请原谅。”
“后来那屋子的大娘真的拿着纸条找到承天府来了,走了几十里路,把赔的铜钱硬塞给那名小卒就回去了......”卢象升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语气不自觉的柔和了不少:“不动百姓一针一线,是大熙军纪军规的第一条,一个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小卒,周围没有村民,全是自己人或者我们这些俘虏,碰坏了几个土碗而已,却能自觉地按价赔偿.......如此严守军纪之军队,我卢象升练兵领兵这么多年、饱读史书兵书半生,闻所未闻!”
“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什么硬仗血仗不能打?什么胜利不能获得?”卢象升眼中涌出一丝羡慕的光芒:“一支军队从上到下都能自觉严守军纪,又怎会不如臂使指?上下一体、令行禁止,姜头领,你们这数千人中,有几个能做到呢?”
姜秀才没有回答,眉间皱成一团,不敢置信的问道:“卢大人,您怕是在诓骗我等?咱们这数千人里头,识字的也有一些,但能写字的,只有我一个,一个小卒,不仅识字、还能写条子?”
“我诓骗你们,有何好处?此事我亲眼所见!”卢象升叹了一声:“大熙的军中有夜班,有识字班和扫盲班,不仅教读书写字,还会教算学、地方治理等等,大熙的兵卒不单单是打仗的兵,也是治国的吏,他们的村寨州县之中,不少吏员便是由这些识字懂算的战士充任,大熙裁汰了不少世代的胥吏、官风清正、政令畅通,和他们在军中的教育脱不开关系。”
“于军队而言,兵士识字,才能真正理解军纪的深意,才能自发的遵守纪律,也才能教育他们道理、坚定他们的意志,姜头领,你之所以要主持策划暴动、要联络我们,不也正因为你读过书,明白道理的缘故吗?”卢象升捧了一句,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也算是当过几年教书先生,此番也有教书育人的心思,一手抓教育、一手抓纪律,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姜头领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卢象升继续说道:“还有‘组织’,这世上从来都是有组织压过无组织的,明军压过流寇,是因为明军比流寇有组织,东虏压过明军,是因为东虏比明军组织更严密,大熙压过东虏,同样如此。”
“当年大熙起兵之时,从一开始就是走向正规化的,不仅顶层组织正规化,对基层组织的建设更是至今没有放松过,正是因为基层组织的严密,所以他们面对明军和东虏之时,展开广泛的游击战。”
“而你们的组织呢?”卢象升朝杜常歉意的一抱拳:“杜兄弟这‘索命鬼’的名号,很明显还是山贼草莽那一套,甚至可能山贼草莽都不如,东虏在关外扎根数十年,基层组织也算严密,以有组织对抗无组织,你们又怎么可能不旋起旋败?”
“我们在东虏的腹地战斗,生存才是摆在首位的,只能隐蔽在山林之间、采取游击的战术,受山林地形的影响和限制,部队必然是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若是不想陷入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就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沟通和协调,在战斗之前就做好万全的准备。”
“若是没有严密的组织,沟通和协调要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就会翻番的增长,我们就必然是迟钝的、呆板的,与游击战的要求背道而驰,各部也会渐渐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最后被东虏各个击破,甚至于无需东虏来攻,咱们自己就会因为矛盾和争权而混乱瓦解。”
“而且我们处在东虏腹心之地,很可能长期得不到外来的支援,东虏会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内占据绝对的优势,所以我们得想尽办法弱敌而强己,消解东虏的基层组织,乃至于将东虏的基层组织化为我们的盟友、甚至我们中的一个,便是其中的关键!”卢象升摸着腰间的刀,刀上残留的虎血还没擦净:“对此,我心中已有定计,东虏可以将关外汉人统统杀光来断绝我们的基础,但他们不可能将关外所有人都杀光,以此断绝我们存在的基础!”
“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坚持住,不能旋起旋灭、不能自我瓦解,也不能毫无作为,我们要一直保持存在、再弱势也要保持存在,挺过这段最为危险和艰难的时期,才有一片广阔的天地等着我们!”
“而要挺过这段时期,就必须建立起严密的组织,你们不能再是暴动的平民,而要成为一支正规的军队!”卢象升满脸严肃:“唯有如此,才能在这孤悬于东虏腹心的山林之中存活下去!”
姜秀才眯了眯眼,重重点点头,让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卢大人果然不负盛名!在下怠慢了,庄内已摆下接风宴,请卢大人入庄详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