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拖老带小,没得饭吃瘦骨嶙峋的,哪有力气去修堤?徐龄便下令在金陵城中征丁,不但民户要出壮丁,官家和商家也逃不掉——也不是说让众老爷公子哥儿亲自挽袖子卷裤腿去修堤,谁家没几打小厮护院家生子儿?这不都是劳力!
徐龄按照各家的人头算了比例,命各官家富户交人出来。金陵薛家一共八房,人口不少,要交出去的壮丁也更多。可是薛家各地商铺皆是半年一结算,现有不少家人皆在外头盘货;另外还有一些,分散在各处追着雨水时节的雨、觅着白露时节的露,又寻着初夏的白荷花蕊,为的就是给薛家的宝钗姑娘配一剂冷香丸。
宝钗自小身带热毒,尤其苦夏,时常高烧,这次更是严重至极,吃其他药毫无作用,就等着冷香丸来救命。可徐龄下令全城戒严,带着冷香丸回来的诸人在城门口便被拦了,一问,竟是没交够壮丁的薛家,徐龄一挥手便叫直接绑到堤上去!
赶紧得解释家里小姐等着药救命?要知道徐龄乃是寒门清高士,平生最恨奸商,薛家拖拖拉拉不肯交人已经让他极为恼火,其他的“借口”——本官不听!
差役凶神恶煞拿着铁链便来拿人,那瓶子冷香丸早在推搡中不知叫谁踩碎了,就连亲自去接药的薛家大公子薛蟠都叫徐龄拿下扔进了牢里,论罪名真是他该的——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徐龄叫薛蟠打青了一只眼睛,肿得老高。
还有宝钗的贴身丫鬟金莺,也就是莺儿,按捺不住便女扮男装跟着薛蟠一起出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推搡中不知叫谁撕了衣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身子。徐龄治下的差役自是不敢耍流氓,赶紧将莺儿放了,可莺儿自知当众失了清白,一时想不开,当天晚上便投井自尽。
金莺被捞上来的时候,湿漉漉的发丝全都黏在额上,拨开后发觉脸色青白简直像个女鬼。捞人的婆子不敢抬到薛王氏跟前去,便交给金莺的父母让赶紧埋了罢。这头金莺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那头薛王氏一面顾着女儿的病,一面想法子从牢里捞儿子,丈夫不在无人可靠,心力交瘁又听得大夫说女儿不好了,一向柔弱的薛王氏扑到女儿床前嚎啕大哭,竟然生生哭晕过去。
渐渐入夜,更漏声声,阴暗的白天渐渐被漆黑一片的夜晚所替代。
薛王氏还未苏醒,宝钗病得迷迷瞪瞪以至于诸人开始准备棺木,进进出出忙碌的丫鬟们接屏着气息,小心翼翼,压抑的气氛宛若阴霾,紧紧笼罩着薛家门户。
刺拉,空中忽然划出一道刺目的光,霹雳闪电闪着紫光,紧接而来的便是轰隆隆的惊雷,震耳欲聋,伴着瓢泼大雨倾泄而下,继续无情地冲刷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雨急风骤,院中的草木受着侵袭,发出“啪啪”的击打声,仿佛锤击着人心,令人心惊肉跳。
刮着雨丝的黑洞洞的门廊中,一个瘦弱的小丫鬟缩着脖子、端着药碗,小步小步慢慢挪着走。
雨太大,家里又少了不少人,院子里没人打灯,一片漆黑,黑黝黝的假山洞口正对着门廊,仿佛怪物狰狞的大嘴,随时准备着将人吞噬入腹。
小丫鬟打了个寒颤,思及早上才打捞上来的金莺的尸体,心里更怕,默默念叨:“金莺姐姐,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有不甘心,就去找那个狗官……”
又一道闪电落下,轰隆惊雷接踵而至,小丫鬟吓得跌坐在地,手里的药碗“砰”得一声砸得粉碎,药渍在冰凉的时节上晕出一片暗色,宛若斑斑血迹,令人胆战心惊。
青凉的石板顺着门廊延续向前,最终隐遁在太过阴暗的拐角,化成幽深而狭长的暗影。暗影之中更藏着沙沙的声响,宛若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划过地面似的,又一顿一顿敲击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小丫鬟跪坐在地上,噤若寒蝉全身难以动弹,随着沙沙声愈近,小丫鬟颤抖得愈加厉害,终于过了拐角,小丫鬟双目紧闭几乎放声大叫——
一缕柔和的光线晕在眼前,原来是一盏洁白的九瓣莲灯,中间嵌着一枚白烛,燃得也是清灵的白焰,被托在纤巧的素手之间,晕出一道美淡淡的光弧,衬着豆蔻少女皎洁的容颜,越发清灵若高山晶莹白雪,飘渺若月宫寂寞谪仙。
小丫鬟怔怔地看着,看着托灯的豆蔻少女对着她伸出手,半晌顾不得起来,却还在怔怔地问:“姑娘,您……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