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 黄小萍的母亲——一个好看得近乎俗气的上海女人, 在懦弱的文人前夫死后, 带着黄小萍独自苦力支撑了两年, 就嫁给了一位三十多岁的鳏夫沈厅长。
六岁的黄小萍则被母亲拖着,拖进了沈厅长的家门, 从此变成了沈小萍。
也变成了弄堂里所有孩子们嘴里的“拖油瓶”。
在这个家里, 沈小萍地位尴尬,说是大小姐,保姆都能奚落她,她得怯怯地尽拖油瓶的本分, 好东西, 别人吃剩下的给她, 她才能夹几筷子。好衣裳,大人穿破穿起毛了的,才轮得到她穿。
母亲虽然还疼她一些, 却时常对她说:“要不是为了你能过好日子,我会嫁给他吗?你不要跟他们作对,为难姆妈。”
时日长久, 沈小萍的性情开始慢慢移了,她从前在生父在时,是一个再天真不过, 想要什么都直接开口的小女孩。而到了弄堂的大房子里,她的目光就总是低着头,不与人对视, 只盯着那些破烂的,可能属于她的东西,背脊常常缩着,望去像一只溜溜达达的小灰耗子。
但第二年的夏天,她的母亲怀上弟弟后,沈小萍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为了讨好继父与母亲,让母亲更多地看她一眼,沈小萍在弟弟出生后,就主动地照顾起弟弟。
弟弟尿了、饿了,或者哪里不舒服了,有时候继父沈厅长和她母亲、甚至是保姆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沈小萍先注意到了,替弟弟把屎把尿。
于是,继父与母亲面上的笑意多了,沈小萍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但一切的变化,都是弟弟出生这一年的夏天开始的。
只有少数人,如沈厅长家里才能享用的电风扇吹啊吹,保姆摇着扇子在屋外的凉席上呼呼大睡。
摇篮里的小婴儿,裹着尿布,咿咿呀呀,眼睛黑润润地瞪着沈小萍的手指。
八岁的沈小萍不讨厌他,甚至喜欢他。
因为只有婴儿的这双黑润润的眼睛,不谙世事地将她和周围的人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她的气息总是出现在附近,小婴儿见到她就额额地笑,很是快乐。
他不知事,能保守人间的一切秘密。
于是沈小萍就常常趴在婴儿床附近,对弟弟低声絮语,声音低得像嘟囔,除了她自己和小婴儿,谁也没听清:“我总觉得我不止八岁。她也不是我的亲妈妈。”
她天天这样絮叨着,有一天,忽然听到那小婴儿的小嘴巴吐个泡泡,啵,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从婴儿的嘴里发出来: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
她趴在婴儿床边呆滞了,眼睛鼓起,盯着摇篮里的弟弟。
那小婴儿发出这样的声音后,自己似乎也被吓到了,又表情迷惘,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怪异声音来。
迷惘的表情也参差一个成年男人。
沈小萍慢慢站直身体,往后蹑了一步。
“哇——”
“哇——”
婴儿哭了两声,像是一个成年男人装成婴儿的哭声。他被自己的哭声吓到了,又哭得更大声。再被哭声吓到。
周而复始。
沈小萍拔腿往外跑,一头撞上矮胖保姆的胸膛,她摇着扇子:“怎么有男人哭?小耗子,你跑什么?”
虚无的再虚无的地方,时空似乎静止了一刻。沈小萍耳朵里有声音在窃窃地吵嚷:没剪干净,换掉,换掉,换一个真正的人类婴儿。
那声音不止一个声,也不止一个,天花板上么?没有,没有,哪里只有素净的木板。
窗外么,没有,没有,今天没有下班,一个人都没回来。
沈小萍将她那双黑得极具冲击力的眼睛茫茫然张着,脸色苍白得近乎可怖,想喊,想叫。
保姆放下蒲扇,推起小婴儿车来了:“我就说么,叫一个小耗子看小孩,不成呢。”
“你没,没听到吗?”沈小萍站得远远地,惊心动魄地看着她摇那婴儿车,宛如看保姆在徒手抓一颗炸.弹。
“什么?”
“你刚刚还说,说有男人哭的!”
空气如水波一晃。一切无事发生。弟弟还躺在婴儿车里吮着手指。保姆皱着粗眉,手挥了挥:“我什么时候说过?小耗子,去,玩去吧。”
沈小萍不走开。
她站在那,盯着安然自得吮吸手指的弟弟,眼睛黑洞洞的,神态悚然,似看一个厌物。看得保姆都有点怕了,连忙驱赶她:“去去,不许站着了,小学作业没有么?”
等把她赶得远了,保姆暗自嘀咕:拖油瓶!嫉妒弟弟,怕不是要使坏,以后不能叫她帮着看了。
保姆把这一天的异常告诉了沈小萍的继父,沈厅长。
沈厅长听完,吸口烟,眉一皱,没有说什么。
但是自那以后,沈小萍再也没有得到过照顾弟弟的机会,更加被排挤到一边去了。
而沈小萍看起来更怪了,从前,她虽然溜溜达达像只小灰耗子,总还是慕孺的,尽往母亲身边凑。但自此后,母亲与继父挨在一起坐的时候,她缩在一边;母亲一个人独坐,招手脚她过来的时候,她竟也只拿一双黑得极深的眼睛望着母亲,依旧缩在一旁。
所有人都说,沈小萍更讨厌了。
以前只是贼眉贼眼,气质猥琐,趁没人摸几块糖塞嘴里,或者藏了吃的在被子里悄悄地啃啮。或者缩头缩脑,但是现在呢?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眼睛发着灼灼贼光,躲在黑暗里窥探着可怖世界的真正小鼠了。
母亲有时候嘀咕,也说:“怪了?这是怎么了?”
但是没多久,她就又给沈小萍添了一个异父的妹妹,做大官的丈夫和娇滴滴的小儿子小女儿绊走了她的全部精力,再也没有多余的什么精力分给沈小萍了。
曾经被沈小萍把过尿,换过尿布的弟弟渐渐长大,也开始讨厌沈小萍。
他四岁的时候,没有继承沈厅长当年风雨里扛枪的本事,而是就地学会了弄堂里女人搬弄口舌的本领,跟妹妹说,沈小萍是瓶子,拖油瓶。
五岁的时候就又更讨厌沈小萍了,看见她就挥舞着小拳头说:走,走,走开!
但即使是小孩子的他,讨厌沈小萍也是有因由的。
他无论做什么事,一扭头,就能看到阴暗的角落里,像浮着一片空气一样,站着个悄无声息的沈小萍。
连他上厕所,或者抠鼻屎,一扭头,都能看到沈小萍在暗地观察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估计连他扣鼻屎的始末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只是沈厅长的亲儿子,除了她的母亲外,弄堂里没有人不讨厌沈小萍。
谁喜欢一双随时在背地里注视着你的阴暗、无所不在,又让人想起自己曾在黑夜里裹藏过的秘密的黑眼睛?
但是,直到弟弟六岁,妹妹五岁,沈小萍十四岁的时候,这种讨厌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更正当的理由:
沈小萍是个傻子。
沈小萍有个秘密。
她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
沈小萍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那一句从婴儿嘴里吐出的成年男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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