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走得方向是对的,才重新站回去。
等走了很久,老妇人的头脑里,才迟疑地想起:可是,我没有告诉他阿缪莎是谁,也没有告诉他,阿缪莎的家在哪里。
为什么他能给我指路呢?
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她的步子渐渐慢下来。迟疑地回头——“轰”。巨响,冲击。
早已昏花的眼,猛然一黑,渐渐失去听力的耳,嗡嗡作响,刺痛。老妇人扑在地上,篮子落地,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醒来,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大约是聋了。
眼前还一阵阵地直冒金星。
她爬起来,第一时间,去摸索她的篮子。
篮子掉在地上,用油纸包着的馅饼咕噜噜滚了几个,她小心地摸了回来,掂掂油纸,还是完好的,碎了一小半,但不要紧,阿缪莎那么亲切,那么好,不会在意的。
她把馅饼装回篮子里,却挪不动脚,想着,这是怎么了呢?这是怎么了呢?
这样的轰隆,好像她很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曾经......
人老的时候,近几年的事情,记不清了,小时候的事情,却反而一点点地浮出来。
噢,那时候她才六岁,在打仗。飞机飞过,耳边都是轰隆隆的,炸弹的碎片到处乱溅。
她赤着脚,在战场上跑,一边哭一边跑......
最后,是谁把她抱起来了呢?
老人摇摇头,迟疑地想起了之前为她指路的,那个亲切温柔的孩子。想着,打仗,炮弹,她慢吞吞地,又转了个身,朝着之前巨响炸起的地方,一步步走回去。
她走得是那样慢,但总算是走了回去,她看到红场上一片焦黑,树木都焦了,到处是乱的。地上有一处大坑。旗杆砸成两段,红旗萎落在地。
满城的喇叭都在严肃而尖锐地鸣叫:敌袭,敌袭,美国宣战!请大家跟随干部,一起撤入防空洞!
而那为她指路的卫兵孤零零地倒在地上,他那红星闪闪发亮的帽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露着一头褐色的凌乱的发。
满城的人都在戴着红星帽的兵和喇叭的指引下,往地下撤。
老妇人却听不见那喇叭声,她独自一人,走向那孤零零倒着的卫兵。
大概是因为场面太混乱了,一时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手去搬动那倒在地上的卫兵。
于是,老妇人顺利地提着篮子,走到了他身旁。
欧盟与美国的轰炸机还在疯狂地投着炮弹。
她蹲下来,迟钝地用干枯的手指梳理了一遍散乱的褐色的发。然后,老妇人找了又找,才在身上找到一张干净的手帕,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焦灰和血迹,露出一张年轻到极点的面容。
一颗炮弹在远处炸开了,老妇人被残余的冲击扫得歪了一歪,她歪歪扭扭,慢吞吞地站起来,在附近找了一圈,终于用浑浊的眼睛,找到了那顶滚落得老远的帽子
拾起了帽子,她用衣襟擦了擦帽子上的红星星,将它擦得闪亮了,才为年轻人戴。
但是,左右看了看,她又不大满意。
于是,她走了几步,将那面委地的红旗拾起来叠好,镰刀锤头向上,轻轻地,盖在了年轻人身上。
最后,她才找到了那从年轻的卫兵怀中掉出掉在地上,油纸包散开,早就碎裂了的馅饼。
收拾了碎掉的馅饼,将一枚新的,热气腾腾的馅饼,放在了年轻人身侧。
“唉,很好吃的。”老妇人说,“它是草莓馅,阿缪莎,阿缪莎很喜欢的。”
一切都收拾好的时候,她才站起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头也不回地,往家中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有人发现了这位老妈妈了,连忙帮她提着篮子,扶她去防空洞。老妇人礼貌地拒绝了:“不了,不了,我回家,给阿缪莎带馅饼,那边,没有炸到。阿缪莎等着我。”
等红军收敛意外突袭中,死去的战友的尸首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了红场上,那位守着红旗的战士,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帽子纹丝不乱,身上盖着一面红旗,苍白的脸上干干净净的,身侧还放着一枚已经不大热了的馅饼。
倒像是被谁精心地照顾过了似的。
而老妇人,终于还是被带到了防空洞。
她被戴着红星的战士们,扶到了她所住的街道的集中区域,邻居们扶着她坐下。
她还在说:“我要给阿缪莎送馅饼......”
一个女孩儿却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在哭什么。
老妇人却悄悄地趁防空洞里大家都悲伤而惶然的时候,悄悄地又摸到了门口,她想出去。
但是,门封得很严实。两个战士守着,做了个手势,温和地请她回去坐着,老妇人只能慢腾腾地摸回去。
黑暗里,她走到邻居所在的区域的时候,却听见那女孩儿哭着说:“她的两个阿缪莎,都没有了!她要怎么办!”
两个阿缪莎?
老妇人站住了脚,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噢。我的阿缪莎,早就在九三年,苏维埃没有了之后,被一个男人,带到了欧洲去工作了。
他们不告诉她,把阿缪莎带去做什么。
反正,阿缪莎没有回来。寄回来的,只有带血的、阿缪莎的信,他在信里,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妈妈,我的内脏没有了。但是,我还是想吃馅饼,妈妈。”
她一个人住在那曾经和阿缪莎一起住过的,低矮的房子里,经常饿着肚子,出去找她的阿缪莎。
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她每天在红场上转,他们就说,她是乞丐了。
然后,新的“阿缪莎”来了,他们给她建了新房子。还给她送来了新的阿缪莎。
新的阿缪莎是个有着一头褐色头发的男孩子,戴着一顶红星闪闪的帽子。
“新阿缪莎”每一天,都会耐心地告诉她,家里要怎么走。
黄昏后,新阿缪莎回来她家里,打扫家务,做着曾经阿缪莎帮妈妈做过的事情,最后,吃一个她坐的馅饼。他说:“别流浪了,老妈妈,以后,我们都是您的阿缪莎。”
黑暗里,女孩儿正为老妇人伤心,却听到,黑暗里老妇人说:“别哭啦,孩子。”
老妇人慢慢坐下来,快乐地说:“这一次,我给阿缪莎送到馅饼啦。”
“客人?商量?”王勇盯着眼前的红军军官。
红军军官却说:“是的,我们听说......”顿了顿,他有些为难地说:“我们听说,我们‘是文本生物’。”
他说这几个词说得很生疏艰涩,带着一点困惑。
“国内,那些窃取苏维埃的罪犯携带着资料和大量财富,在我们打到莫斯科前,就逃到美国去了。我们新成立的人民委员会,想了解这方面的情报。”
“现在,美军和欧洲正在联手轰炸我们。”
“从我们截取的信息里,显示,他们指责我们,说我们是‘文本生物’。会给我们的人民带来灾难。”
“我们想了解一下,到底什么是‘文本世界’、‘文本生物’。”
这位红军战士的脸上,有一点难过:“我们确实,检测到了地震和海啸的迹象。”
从防空洞里出去的时候,那些飞机有被击落的,也有自己离开的。
莫斯科满城狼藉,还有无数雪花一样飘落的传单。
那上面,血淋淋地写着:
“俄罗斯人民,你们被欺骗了!被欺骗了!这些是一群异界生物,是披着人皮的恶魔!!他们会为你们带来地震!海啸!各种各样的灾难!它们不是人,会源源不断地复活!”
老妇人弯下腰,捡起传单,一个字一个字看了。
她把脸凑得很近,看得很认真。看完后,她把这一张传单一条一条撕碎了,然后再一条一条地撕成一点点的纸屑。
撕了一张,又弯下腰,捡起第二张。
很快,感到了疲倦,老妇人直起身子,锤了锤自己的肩膀,想再去捡的时候,却见地面上的完整的传单已经不多了。
地面上全是纸屑。
她看到那位为她哭泣的女孩儿,似乎叫做娜塔莎的,正把手里的纸屑杨开。
一个小孩儿正站在一个水池上,得意洋洋地和他的同伴,把捧着的一大把纸屑全都抛开,然后他们一起哄笑:“下雪啦,下雪啦!”
老妇人慢慢地坐在地上,捶了捶自己的腿脚。
“唉,老妈妈。”老妇人抬起头,也是褐色的头发,但闪闪的发亮的红星,年轻的容貌,一样关怀的神态:“您怎么坐在地上?”
仿佛,从来不记得自己曾躺在过地上。
老妇人凝视着这张年轻的容貌,伸手摸了摸那红星,高兴极了,笑了:“我累了呀,阿缪莎。我想回去做馅饼了。你喜欢什么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