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来捶了捶腰身,咳嗽道:“我年纪大了。这胡床怎么也坐不惯。”
王茂弘说的胡床就是一般的椅子。程宗扬早就受够跪坐的苦头,但建康人用的大都是坐榻,如果不跪坐就只能用箕坐的方式。没人看到也就罢了。
如果是当着别人的面,这种粗俗坐姿简直跟骂人差不多。因此程宗扬一到建康就把家里的坐榻都换成椅子,免得在自己家里受罪。
这会儿程宗扬对这个糟老头半点轻视心思都没有,恭恭敬敬道:“丞相大人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我一个糊涂老头子,能有什么指教的。”王茂弘道:“看不出你也是个好读书的,书房倒不是摆摆样子。”
程宗扬瞧了一眼,老头拿的是本四民月令这是本农书。自己想看有什么食物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可以“发明”出来的,但翻了几页就没兴趣。没想到一向崇尚玄谈的晋国士族竟也有人对此有兴趣。
“闲得无聊才翻翻。”程宗扬笑道:“有谢万石那样的大才子,做学问我是不想了。”
“谢二自有其好处。”隔了一会儿,王茂弘慢吞吞道:“你心里多半在说我昏赎吧?”程宗扬几乎赌咒发誓:“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对相爷实实在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茂弘抚膝叹道:“这是说我对王家庇护太过了。”程宗扬哑口无言。自己没往这方面想,不过说佩服,总不能说佩服他老人家大公无私吧。这老头心思敏捷,自己只怕连一成也赶不上。
“难道让我尽诛驸马三族,无分长幼一律斩首,把琅玡王家连根拔起才对吗?若果如此,旁人说我昏聩,便昏聩吧。”王茂弘叹道:“晋国世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族败亡虽是小事,祸乱百姓却是大事。萧侯父子雄心勃勃,行事未免急切,虽然萧侯在军中威望素着,但若没有我琅玡王家,只凭萧侯未必能弹压下其余世家。到时一旦轻启战端,免不了兵连祸结,了无宁日。”
程宗扬忍不住道:“萧侯也不一定就想打仗。”“说的不错。”王茂弘点头道:“萧侯是有分寸的人,要不然在湖上也不会退让。”程宗扬笑道:“我怎么听说那天是相爷放了萧侯一马?”王茂弘讶道:“还有这等传闻?”
程宗扬索性道:“我还听说,相爷和谢太傅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萧侯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茂弘叹道:“传闻未免失实。萧侯是晋国第一猛将,勇武无双,老朽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琅玡王氏,何时以勇武知名过?”
程宗扬暗想:手里模着钱袋还说自己不是贼。说你不会武功,萧侯第一个不相信啊。
“不是有驸马爷吗?”王茂弘神情惨淡:“王驸马这些年深居简出,谁知会与妖人为伍。如今落败身死实是咎由自取。”这老狐狸还真是稳如泰山,摆出一副金刚不坏玻璃球的态度,滑不溜手。
程宗扬索性笑道:“难道当日朝中重臣齐聚玄武湖,不是相爷的主意?”王茂弘满意地舒口气:“好胆量,竟然问及此事。”他在室内走动几步,慢慢道:“此事疑惑者颇多,都以为老夫与王驸马有所勾结,无一人敢面诘老夫。
不错,当日邀集群臣是我和太傅的意思。王驸马与萧侯各自拥兵,都以为稳操胜券,势成水火。
谢家的小儿子那时还在途中,若双方在城中激战,免不了生灵涂炭。我与太傅商议,此战既然难免,不若以我等为质,让双方鏖战湖上,庶几可以少些罪衍。”
程宗扬道:“相爷算无遗策,难道不怕王驸马劫持群臣?”王茂弘反问道:“萧侯会就范吗?”程宗扬愣了一下。萧侯怎么会就范?如果王处仲凶性大发,一口气把那帮大臣都干掉,他恐怕笑还来不及呢。
“我做丞相已经有三十年了。”王茂弘低叹道:“王与马,共天下。当日先帝继位曾邀我同座,共受群臣朝拜。晋国这天下我如果想拿,也不用等王驸马发难。”
王茂弘这么坦白,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晋国世家只怕最弱的反而是司马氏。
王茂弘真想篡位,三十年里有的是机会。王茂弘道:“萧侯不满世家盘据朝政,却不知晋国偏安一隅,如果没了这些世家,只会人心散乱,难以收拾。”
“相爷既然知道这些,怎么不想办法改变呢?”“我已经做了三十年。”王茂弘道:“所以我这次才给了萧侯两个州。我们老了,年轻人想做事就让他们做做看吧。”程宗扬暗道:小狐狸道行还是浅了点,他那点儿心思,王老头清楚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