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万马奔腾般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顾姮喘着粗气回头,那刚刚静止的白雪正挨着自己的脚后跟——再晚一步,她便要被大雪埋住。她怔怔地抬起头,眼前的雪已堆积成山,高达千仞,完全阻断了来时之路。
大雪不知是何时停的,此时东方泛白的天空月淡星疏。
白茫茫的雪谷里,仿佛只剩下脚下方寸天地。在这方寸之间,只余她一人茕茕独立。
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雪中伸出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腕。
她早已虚脱,受此惊吓,立时浑身疲软,跌坐在地上。那手却丝毫不放松,力道之大,逐渐令因酷寒而失去部分知觉的顾姮吃疼。她两手撑在雪地上,抓了一把冰冷的积雪在手,然后轻轻用手抚开那人手背上的雪。积雪散开,便露出了赤金色的罩甲衣袖。
——是那个锦衣卫。
顾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身子一个前驱,用两手去扒覆盖在锦衣卫身上的雪。
等到锦衣卫的脑袋露在了空气之中,顾姮的双手也被冻的失去了知觉。他全部的身子埋在雪中,只抬起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的脸看向顾姮。顾姮不知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一场,于是,她冲着同样劫后余生的人露出一个不用想都知道很难看的笑。
锦衣卫的佩剑就在他身旁,同样被大雪所掩埋。见到刀柄,费了好些劲,顾姮将佩剑从雪肚里抽了出来。锦衣卫佩剑被夺,逐渐清明的眼立即警惕而深沉地看着顾姮,仿佛只要她做些许威胁到他的动作,他就要变身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猛扑出来,将眼前的她准确无误地咬断脖子。
可顾姮没在意,甚至在经过了一夜的惊吓与无休无止的狂奔,她觉得眼前这个彻底看清了相貌的人,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她咬着唇,用没有知觉的手紧紧握住佩剑,去挥开压在他身上的雪。
锦衣卫静静地看着顾姮吃力的模样,看着冰天雪地里,她的额前却冒出细细的一层薄汗。
在她几乎一个不慎,握着佩剑,身子却是朝边上歪去的片刻,他大掌撑着雪地,骤然从积雪中出来。在顾姮连人带剑倒下的顷刻,一把接住了那柄泛着清光却也寻常不过的佩剑。
顾姮一脑袋栽在雪里,有了之前的数次教训,这次摔下来倒是紧紧地闭住了嘴巴。饶是如此,两眼与鼻孔都进了不少干燥的雪,转瞬又因她的温度而化为冰水,她抬手正轻轻擦拭,忽觉脸上一阵湿暖,鼻尖闻到一股血腥味。在她的身边,锦衣卫提着剑,他的对面是那个失去一只胳膊的男人。男人双目圆瞪,脑袋渐渐垂了下来,软软地挂在脖子上,相连之处只有薄到透明的一层皮肤。至于他手中的刀再无砍下的可能……
——碰。
皮肤扯断了,他的脑袋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随后身子也跟着倒下。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高大的锦衣卫校尉的一声笑。他看着尸体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件亲手打造的绝美瓷器。顾姮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颤,因雪谷的寒冷?因看到尸体的恶心?又或是再度苏醒的恐惧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雪中挖出了一只恶魔,或许比赵仓还可怕的恶魔。
尸体很快就让他失去了兴趣,他终于想起了将他从雪中挖出来,此刻正倒在他脚旁的顾姮。四目相对,那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不知为何,顾姮想起那年樱桃红、芭蕉绿,张家姨姨坐在紫藤椅上,将她抱在怀里教她编着雨绳,而院子里扎着马步的张家哥哥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正与她的视线对上。十岁的少年,清澈的眼底满是笑意和温暖,就像那年从樱桃树的枝桠间隙流泻下的明光,芭蕉叶上凝结的露珠。
她一定是太累了,看朱成碧。兴许也是这个只剩下她和眼前的可怕男人,或者还有一个恶徒,一具尸体的雪谷太绝望,所以那些为数不多的、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暖才这般轻易浮上心头。
他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目光,冷着一张脸,朝雪谷更深处走去。顾姮不敢留下来独自面对那具可怕的尸体,这锦衣卫虽然手段歹毒,却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暂时对她无害的人。于是,她别开心中愁绪,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紧紧地跟了上去。
走的近了,她才发觉,锦衣卫的步伐有些奇怪,朝他罩甲下摆看去,才见到左边罩甲之下的深色布料紧紧地贴着他的膝盖。膝盖处还有一丝尚未化掉的白雪,泛着冰冷的殷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