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长随,却睡得死猪一般。觉得有点内急,轻轻的跳下床来,忽见里屋门缝里,兀自漏出一线烛光来,侧耳一听,里面竟嘁嘁喳喳,压着声音在那儿说话。仇儿大疑,可是憋着一泡尿,顾不得别的,蹑手蹑脚的出了外屋,悄悄的在院子东面角落里,一株大树根下,放了一泡尿。系好了裤,正舰窜到主人窗下,偷看一下房内和谁说话。忽听得正房后坡,微微的“咔嚓”一声响,同时主人房内,烛火立灭。仇儿心里一动,一耸身,窜上了槐树,身子一缩,隐身在树枝杈缝里。树上已有几条初芽的嫩稍,垂下来,帘子般把身影遮住,忙把腰上缠着的一条九节亮银练子枪,问了一问。抬头向正面房顶瞧去,借着一点稀微的月色,瞧出房脊上一条黑影,从后坡闪到前坡,一矮身,蛇一般到了檐口,略微一沉,便见他在檐上一转身,背上斜系着一个包袱,又插着一柄单刀,刀光一闪,人已垂下檐来。两腿一拳,手一松,身子已落在院子里。
可是一落地,脚上便带出一点响声来。树上的仇儿,看他轻功不过如此,便放了心,且看他闹出什么把戏来。
这人从房上下来以后,鹭行鹤伏,沿着正房几间窗下,挨着窗口,贴耳细听。一忽儿,转过身来,向西厢房奔去。这一来,树上的仇儿,瞧清了这人面目,且然头上包着黑帕,上下一身短打扮,可是一张凶眉凶眼的骨牌脸,明明是白天挥鞭跨辕,驾着“人猬”骡车的那个贼和尚,脚上兀自套着高腰袜,灰黄僧鞋。见他在西厢房窗下。听了很久,房内姓曹的客人,呼声如雷,有时一翻身,睡梦里兀自喊骂着:“可杀的和尚!混帐的太监!”
仇儿听得逼真,几乎笑出声来,在窗外偷听的人,却惊得往后倒退。忽地一转身,奔了东厢房,在门上轻轻的弹了几下。便见房门轻轻的推开尺许宽,从房内闪出那个投宿的彪形大汉,这时长衣去掉,一身劲装,两腿鱼鳞绑腿布上,分插着两柄攮子。一出房门,在弹门的贼和尚耳边,嘁喳了几句。贼和尚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单刀,彪形大汉也把一柄尺许长的雪亮攘子,拔在手内。两人霍地分开,贼和尚倒提单刀,窜到西厢房的窗下,身子背窗朝外蹲下身去,那个彪形大汉却奔向西厢房门口。微一俯身,用手上攮子,偏着锋,轻轻的插进门缝,似乎先试一试房门里面,有没有落闩,看情形大约里面是闩上了的,彪形大汉,竟费了大事,躬着身,用刀尖慢慢的拔着里面横闩,微微的发出吱吱的声响。隐身柳树上的仇儿,是此道中的祖传,瞧得暗暗好笑,暗暗骂声“笨贼!”彪形大汉拔了半天,似乎已经得手,房门已推开了一条缝。房内的曹客人,兀自鼾声如雷,毫未惊觉。彪形大汉身子一起,似乎便要迈步而入。树上的仇儿,看得逼真,暗喊不好:正想解下九节亮银练子枪,纵下树去解救,蓦见彪形大汉,不知怎么一来,嘴上竟唷的出了声,而且上身往前一栽,通的一声响,一颗头正顶在房门上,把门顶得大开,几乎直跳进房内去。同时又当的一声脆响,手上一柄攮子,也跌落在房内了。这一来,房内酣睡的曹客人,大约已被声响惊醒,床上有了动静。
蹲在窗下巡风的贼秃,却惊得一跳而起,死命拉着彪形大汉,跌跌冲冲的逃进了东厢房,把门关得严丝密缝,声息毫无。可笑的那位西厢房曹客人,虽然被声惊醒,跳下床来,赤手空拳的,走出房门来察看,因为屋内没有掌灯,贼人掉落房内的一柄攮子,大约尚未瞧见。立在院子里。昂头回顾,嘴上喃喃的骂着:“老子真倒楣,不想又落在贼店里,拚却半夜不睡觉,看贼子有甚能耐,偷老子什么去!”嘴上骂着,奔到柳树下小便了一阵,便马马虎虎的回进房去,把门掩上了。仇儿躲在树上,看得这幕活剧,又乐又惊:可笑这位老乡,白天在街上,手脚上很明白,不料是位初出道的雏儿,把两个要命鬼,当作寻常偷儿,连店家都没惊动,竟自马马虎虎的回房了。可惊的那个撬门的彪形大汉,似乎受了伤。闹得虎头蛇尾,外带丢人现眼,仇儿想到彪形大汉,定然受伤,便向杨展窗上,看了一眼,暗暗点头,没有别人,定然是我主人,暗地用金钱镖,伤了贼人,替同乡解了一步危难了。
这时,院内依然恢复了虚静无声的局面,自己主人房内,和东厢内两个贼人,也绝无声响。只有西厢房那位老乡,似乎在床上翻来覆去,嘴上兀自喃喃的骂个不休。
仇儿听得一乐,心想这倒好,这位老乡,存心守夜,两个贼人,一伤一惊,不致再出什么岔子,街上已敲四更,离天亮也不差什么了,我倒要和贼人开个玩笑,把那房上下来的贼秃,堵在屋内,且看他到天亮时,怎样脱身?仇儿暗暗地想了个主意,自己白天瞧见过东西厢房的内容,和正屋不同,窄窄的屋子,并无后窗,不愁贼人偷逃,主意打定,悄悄的溜下树来,一耸身,到了正房门口,故意把房门,呀的推响了一下,加重了脚步,走到院心。西厢房的曹勋,听出声音,便跳下床来,开门而出,向仇儿说道:“小管家,你大约也听到响动了?这样老字号的客店,竟有不开面的毛贼,想到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气死人!”仇儿嘴上故意说着:“也许你弄错了,不过出门人,总是当心一点的好。”嘴上说着,却暗暗把曹勋拉进西厢房,悄悄的把自己见到一贼翻下房来,一贼预先在东厢房卧底,怎样撬门,怎样受了自己主人暗器,受伤落刀,逃回屋去,显而易见,这两贼是拈花寺凶徒,一心来报街上之仇的。曹勋听得吃了一惊,忙点了一支烛,向房门口一照,果然地上落着雪亮的一柄攮子,而且门框上还留着几点血迹。曹勋明白了内情,气冲斗牛,把手上攮子一顺,便要赶到东厢房去捉拿凶徒。仇儿忙死命把他拉住,一面把烛火吹灭,悄悄的劝他不要把事办决裂了,事已过去,并无把柄,一闹开,我们究系路过的客帮,反而缠绕不清,反不如让受伤的贼人,摸不清路道,躲在屋内的贼秃,没法脱身,和他们干耗到天亮时,看他们怎样露相。曹勋一想有理,索兴把房门开着,故意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一面和仇儿天南地北的瞎聊。仇儿对着东厢房暗暗直乐,心想彪形大汉,定然受伤不轻,那个贼秃,想硬往外闯,也不可能,如果他不顾一切的在我们眼皮下逃走,留下受伤的,也是不了,何况那贼秃轻功有限,下房时还费了那样大劲,上房去更不易了,大约那贼秃自知不行,只好硬着头皮顶天亮了,这一夜活罪,也够两贼受的。
春夜苦短,东厢房的屋角上,已现出鱼肚白的晓色,渐渐的便天光发亮,远近鸡声报晓,街上也有了车马的声音。片时,店里的伙计和前院住客,预备起早赶路的,也都起来了。西厢房的曹勋和仇儿,四只眼却盯住了东厢房的门。这当口,店里伙计提着一壶开水踅到后院来,一见西厢房门已开着,便提着壶进来沏茶倒水。一见仇儿也在屋内,笑着说:“小管家起早,清早便和曹客人攀乡谈了。”
仇儿拉着伙计,向对面一指,悄悄说道:“那面东厢房内,住的什么人?怎的门上插着一柄刀,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仇儿在天没亮时,使的坏,一半替曹勋敲山震虎。伙计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去一瞧,果然对面房门上插着雪亮的一柄攮子。立时吓得变了脸色,疑心那面屋内出了事。忙不及把手上水壶一放,赶了过去,却不敢贴近门去,哆哆嗦嗦的喊着:
“客人起来没有?俺替你提滚水来了。”喊了一声,一看手上没有提着水壶,忙不及翻身奔到西厢房,拎起水壶,又三脚两步跳了出去。这当口,东厢房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却只开了一点缝,伸出一只手来,把门上插着的一柄攮子,拔进去了。伙计提着水壶立在院子里,朝着那扇门翻白眼,头皮有点发炸,瞧不透是怎样一回事。突然房门一动,一个光头僧衣的和尚,一阵风似的闯了出来,低着头便向外走。伙计惊得直喊起来:“喂!
师父,你是怎么进来的,那位客人呢?”和尚不踩,飞一般跑出去了。伙计拔步想追,一想不对,先瞧一瞧房内昨夜投宿的客人再说。提着水壶,探着脚步,向房内一探头,只见客人倒是好好的歪在床上,不过脑袋上手上都缠着布条。一见伙计探头,便向他点点头道:
“你来得正好,我病了一夜,渴了一夜,快替我沏壶茶水。”伙计起初疑惑这屋子出了凶案,此刻看见原住客人好好的,便放了心。
可是门上插着凶器,是怎么一回事?昨夜明明是一人投宿,怎会清早多出一个和尚来,而且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还有这位客人病得也奇怪,昨夜投宿时好好儿的,一夜功夫,头上手上都缠着布,这是什么古怪病?伙计满腹疑云,一面替病客沏茶,忍不住问道:“刚才从这屋内跑出去的一位师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床上的病客,朝他看了几眼,冷笑道:“你是活见鬼了,我进来是一人,此刻也是一人,门不启,户不开,那里来的和尚师父!”伙计不明白这话是装傻硬赖帐,反而被他蒙住了,蒙得晕头转向,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拍着脑门走出房来。一见仇儿站在院子里,便问道:“小管家,刚才从这屋子里蹦出一个和尚来,大约你也瞧见了?”
仇儿摇着头笑道:“我倒没有留神。”伙计惊喊道:“我的妈!我大清早,真个碰见活鬼了!”一面喊着,提着水壶,推了上面正房。仇儿惦记着自己主人昨夜在屋内和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进了屋。
伙计在先,仇儿在后,先进外屋,两个长随,正在床上起来,里屋主人的房门,却已微开着,伙计迷忽忽的提着水壶,推门而入,蓦见房内多了一位淡装素服的年轻女子,和杨相公隔桌对坐,正在含笑低谈。这一下比在东厢房瞧见蹦出一位和尚来,还要惊奇,惊得伙计往后倒退,心里一迷糊,一失手,右手提着的水壶,掉在地上,大半壶滚烫开水,飞溅出来,溅在伙计脚面上,疼得他尖声怪叫,翘着脚山鸡似的跳得团团乱转。幸而后面跟着仇儿,伸手把他扶住了,否则准得躺在地上。可是仇儿突然瞧见了主人对面的女子,也惊得目瞪口呆了。
失手掉壶的伙计,清早起来,连受惊吓,在院子里瞧见和尚,已经疑惑是活见鬼,万不料这屋子里,又多出一个女子来,闹得他迷糊糊的魂不守舍,等得开水壶一失手,脚面上烫得起泡,这一疼,倒把他心神一收,神志略清。再一细瞧坐着的女子,衣服虽然生疏,面目却甚熟悉,他这一认清了女子面目,又把他闹糊涂了,竟两眼发直,伸着指头点着女子,嘴唇皮一阵牵动,挣命似的哑喊着:“你你不是三三姑娘吗?昨夜我我亲眼送你出门的,你你并没有回来,怎的怎的”
这位可怜的老伙计,接连碰见怪事,几乎痰迷心窍,只剩了嘴皮乱动,竟吓得没法说话了。改装的三姑娘一笑而起,走到伙计面前,从身上掏出两个银锞子来,塞在伙计手心里,满面春风的笑道:“三姑娘一向是响当当的脚色,卖艺不卖身,昨夜可是例外,但是我三姑娘自己的事,没有什么可惊可怪的,多挣钱,少开口,顶好一壶水,被你流了一地,快去重倒一壶来!”俗话说得好,银子压人心,伙计手上捏着银子,心神立时安定了许多,嘴上说话也利落了,忙不及连声道谢,把银锞子揣在怀里,乐得心眼儿都在那儿笑,提起水壶便转身出去了。
伙计一出屋,仇儿痴痴的瞧着三姑娘,觉得她昨夜今朝大不伺,非但身上换了装束,而且容光焕发,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举动也活泼得多,简直和昨夜一脸脂粉,满身窑气的三姑娘,换了个人。听她向伙计开门见山的一说,这又证实了昨夜房中喁喁小语的一切了。在仇儿心头起落之间,三姑娘格格一笑,向他说道:“小管家,小兄弟,你小心眼儿转的念头,我满明白,你不要把我刚才对伙计说的话,当真话听,满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事,将来你们相公会对你说的,我昨夜明的出去,暗的进来,你也和伙计一般,犯了嘀咕,其实毫不希罕,你也是练家子,三姑娘虽没有出色的真功夫,从这样的后窗户进出,还来得及,我这一说明,我的小兄弟,你还不明白吗?”仇儿微微一笑,并没答话,心里却暗暗好笑,你昨夜弹琵琶时,愁眉苦脸的直掉泪,今天你却笑得合不拢嘴,百灵鸟似的,咭咭呱呱,满是你的话了,这是什么缘故?还用细推细详吗?他心里想着,眼神却向自己主人扫去。只见他主人坐在床前,按着茶盏,眼神注定了三姑娘背影,默默出神。仇儿这一视察,又起了一点误会,而且小心眼儿,暗暗不平,心说:“你家里搁着千姣百媚的雪衣娘,听说老太太还有意锦上添花,拉上那位女飞卫虞小姐,你却在这儿,招事生非,沾上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像这样串店卖唱的下流女子,比小苹都不配,替雪衣娘拾鞋还嫌损”仇儿心上暗暗气愤,小脸蛋儿便绷得紧紧的。杨展坐在上面,却有点觉察了,微微一笑,说道:“仇儿,我们午前便动身,这位三姑娘跟我们一块儿进京,你到前面帐柜,算清了店饭钱,雇牲口时,顺便替三姑娘雇一辆轿车好了。”仇儿一听更吃惊了,心说“好呀!这女子够厉害的,一夜功夫竟滚上了,订了长期合同了。”心里有气,嘴上却应着“是!”一转身,正要迈步出房,忽听得外屋脚步声响,有人嚷着:“小管家,你替我引见引见,我来叩谢你家杨相公来了。”
仇儿一听,是西厢房的曹勋,声到人到,竟大踏步闯进里屋来了。
曹勋闯进屋内,远远便向杨展一揖到地,嘴上说着:“久仰杨兄大名,昨夜又蒙解围,心领盛情,理应叩谢。”
说罢,又举手乱拱。忽地一眼扫见了桌边立着一个女子,立时感觉一阵惶恐,忙不及说道:“在下来得冒昧,不知杨兄同着尊夫人一块儿进京,这位尊纪又没有预先说明,恕罪!
恕罪!”一面说,一面往后倒退。这一来,杨展倒被他闹得难乎为情,忙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曹兄不必避嫌,这是同行的舍妹,顺便护送晋京,贱内并没有同来,曹兄不必拘泥。”曹勋一听,觉得话说错了,楞把人家妹子当作夫人,未免可笑,但是一冲性的曹勋,只觉可笑,并没不安,睁着一双怪眼,吃人似的向三姑娘瞪了一瞪,便坦然不疑的和杨展宾主分坐,打着乡谈,说起昨夜贼人行刺的事来了。
杨展和曹勋谈了一阵,问他晋京有何贵干?他说:“新任兵部右侍郎廖大亨家中一位西席刘道贞,字墨仙,也是我们川南临邛人,是位名孝廉公,非但学问渊博,而且晓畅兵机,最难得的是义气侠胆,绝不像酸溜溜的文人。这位刘孝廉,是俺最佩服的好友,他差便人捎信与俺,劝俺晋京,在边疆上替国家出点力。俺信他的话,巴巴的赶到此地,不想昨天受了肮脏气。听得京城里,成了太监们的天下。皇帝老子偏信五体不全的混帐行子,大明江山,哪会不一塌糊涂,哪会不使天下忠义豪杰灰心?他一赌气,便不愿晋京,连我好友,都懒得看望了。”说罢,怪眼圆睁,气势虎虎,尚有余怒。杨展微笑道:“曹兄骨傲性直,使人佩服,不过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正惟君子道消,遂使小人炎长,如果正人君子,都像曹兄明哲保身,小人一发得势,天下事一发不可收拾了。我想贵友刘孝廉既然千里劝驾,定有高见,如果曹兄一怒而回,别的不说,岂不辜负了贵友一片热心?再说刘孝廉安砚的廖家,和小弟也有渊源,这位廖侍郎,便是小弟的座师,从前是兵部参政,大约是新任的右侍郎,事有凑巧,小弟本要去拜访廖侍郎,曹兄何妨观光京都,与小弟结伴同行呢?”曹勋被杨展几句话,说得心里又活动起来了,点着头说:“杨兄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俺功名之心已冷,和杨兄一路同行,藉此攀交,倒是求之不得,既然到此,不去看望我久别的好友,确也理亏,杨兄何日起程?俺单身一人,说走就走,准定偕行好了。”杨展这几句话说服了曹勋,也很高兴,便和他约定当日起程。两人又谈了一阵,曹勋便回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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