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然讶异,却不露声色。“你起来说话。”
“主公已经派乾祐去驻守陕州。公主若要回长安,沿途正好由乾祐照应。乾祐可以送公主到潼关前,过了潼关,仍是唐兵地界。”
怡然大怒,两条眉毛竖起来,冷冷道:“将军高估我了,潼关守将绝不会因为我而开门迎敌,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公主错看乾祐了,乾祐怎么敢利用公主?乾祐已经给公主备下三十匹良马,粮草若干,供公主路上使用。乾祐会确保公主从洛阳至灵宝一路的安全。当然了,公主的家臣勇不可挡,我们的人无须相随。”
“你放我走,不怕牧羊奴知道?”她骂安禄山是牧羊奴。
“来这里的都是我的心腹,主公不会知道的。”他回头扫了部将一眼,眼中杀气凛然。
“你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我?”
崔乾祐叹了口气道:“公主还是不信我,看来公主是真的忘记了。当年乾祐有事触怒了李相,若不是公主说情,乾祐早就身首异处了。当时乾祐就立下重誓,他日公主若有用得着乾祐的地方,必定粉身碎骨来报答公主的活命之恩。”
怡然权衡过后,终于向叛将展颜道了一声多谢。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不能连累了阿隼、青城和这些忠诚的亲卫。
三
大唐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六月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潼关守将哥舒翰与崔乾祐决战于灵宝西原,唐军大败。六月初九,潼关破,长安失去了御敌的最后一道屏障。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动摇,军民震骇。监察御史高适等主张死战,右相杨国忠等主张“幸蜀”也就是要皇帝逃到四川去,信心彻底崩溃的皇帝完全倒向了杨国忠这边。
六月十二日清晨,皇帝登上勤政楼,宣布亲征。十二日下午,皇太子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身着便服,去了永乐观。汝阳王在世的时候,跟太子的关系很厚,而李俶和李倓都是怡然童年时的游伴、长大后的知交。
李倓一见怡然便道:“阿九,皇上已经移仗未央宫了。”
怡然难过之至“皇上准备放弃长安了。我就知道他早上说的话是在放烟幕!”
李俶着急地道:“阿九跟我们一起走吧。”
“俶哥哥怕我留下来殉国吗?皇上一走,民心尽失,长安肯定守不住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李俶听她这么说,不觉松了口气。
怡然盯着兄弟俩。“现在失去长安,将来自有光复的一天。可是,三叔若真的跟着皇上去了蜀中,那还有什么指望?太子,国家的储君,应当挽狂澜于既倒!这种时候,只要三叔登高一呼,天下兵马必定誓死相从,直至把胡奴逐出中原。”她兴奋地站了起来“皇上要去西南,谁也拦不了他老人家了。西北是我们李家的根本所在,只要三叔肯留下来,固西北,取中原,复我河山,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她激昂的语气缓了下来“即使不谈天下,不谈苍生,三叔也当为自己想一想。皇上威重,兄弟环伺,在这乱世之中,若不先自立,以后便没翻身的机会了。”这话说得大胆。
李俶激赏地看着怡然。在大部分人惶惶不安地收拾出逃行装时,她还怀着这样的进取心!他真可惜她是个女子,他也真庆幸她是个女子。
李倓激动难捺,摇着怡然肩膀,大叫道:“好阿九!我就说要来跟你商量,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告父亲。”
李俶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现在就提出与皇上分道,似乎不妥。”
李倓道:“那等于公然抗旨,背叛皇上。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怡然问:“出行时太子的位置是在后军吧?”见李俶点头,她续道:“那就方便行事了,选择合适的时机,造成事实,皇上也无可奈何。”
李倓击掌道:“不错。”
兄妹仨又商量了一下细节,李俶和李倓方才告辞。
两人刚走,窗户喀一声响,飒然一阵清风飘过,青城跃了进来。
怡然并不吃惊,摇摇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以前来找她,从不走门。
青城微笑着“是啊,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他灼热的目光使这句话别具深意。
“你来做什么?”她自觉失言,有些发窘。
“来跟你告别的,我要从军了。”从军的念头,乱起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直挂着她,舍不得离她左右。直到听见她方才那番话,他才明白:这样的姑娘,不是守着她就能得到她的。她爱的是英雄,强有力的男子。
“啊,大唐的好男儿本就该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的!”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因他而闪出光彩。“你准备投哪一位?”
“郭子仪。”
“在他的手下你一定不会被埋没的。嗯,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吧。”
青城摇头。
她知道他不想依靠她的力量。“举荐归举荐,能否得到重用,只能靠你自己。我了解你胸中的韬略,像你这样的将才,没有必要从普通兵士做起。纯粹的打打杀杀,跟你的能力是不相称的,你的那些兵书岂不白读了?”
这么多年来,他蹉跎岁月,一事无成,不过长安市中的一个浪子。他从没想到有人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不管她是不是还会接受他的感情,一生有个这样的知己也足够了,不但了解他的志向,而且尊重他的能力。
接过信,他只说了一句:“明天就不去送你了。”有些感情是无须用言语来表达的。
“愿君珍重。”
六月十三日凌晨,皇帝及其亲随秘密离开未央宫,抛下了来不及通知的贵戚百官,抛下了长安百姓。天上下着絮絮的细雨,离情别绪还有家国灭亡之恨像雨一样充满了高天广地。回望烟雨中的长安宫阙,不知是否还有回来的一天,不知这壮丽的国都将遭到怎样的蹂躏。从极盛到极衰的震荡和痛楚,打倒了一些人,另一些人却就此登上了舞台。
皇帝车驾经渭水,过咸阳望贤宫,夜宿于金城。这一天过得狼狈之至,派作先遣的亲信自己逃了,由于得不到食物供给,上上下下都饿得发昏。皇帝还能吃到市集卖来的胡饼,可叹那些平日对着满桌珍馐仍觉没下箸处的皇子皇孙,捧着麦豆煮成的粗食却甘之如饴,让送饭来的百姓们看着都觉得心酸。
十三夜的月亮还未到最圆的时候,光华却盈满了燥热的夏夜,照着这支惶恐疲惫的逃难队伍。
太子的营帐中,太监李辅国的声音紧张而兴奋地“龙武将军决意诛杀雄狐,以安定军心,他希望得到太子殿下的支持。”
怡然呀了一声,扼腕道:“我们行错一步棋了!”
李倓立即会意,跺脚道:“可惜。”
太子现在很重视怡然的意见,回头问道:“怎么?”
怡然咬着嘴唇“与其拖到现在,不如昨晚就发动,杀狐血谏,让皇上打消幸蜀的念头。而后聚集关中的豪杰之士,以十万健儿固守长安,情势必与今日不同。叛军破关后并未长驱直入,可见他们也没有必取长安的把握,我们完全有时间准备的。像现在这样弃城而逃,等于把长安拱手让人。”她和李倓都是主战派,对不战而逃始终耿耿于怀。
李倓叹了口气“皇上积威之下,谁敢妄动?现在动手虽然错过了最佳时机,还不算太晚。剪除杨国忠,廓清他在朝廷的党羽,父亲北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李俶也道:“不错,父亲应该不遗余力地支持陈玄礼行事。”
太子点点头“辅国,就照俶的话回复他吧。”杨国忠与太子在政治上是尖锐对立的,太子早就必欲除之而后快。
退下后,李俶送怡然去休息。穿过原野,四顾无人之际,他忍不住问:“阿九,你现在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虽在难中,她为宗之而穿的白色麻衣仍然一尘不染。这袭白衣常让杨家人觉得刺眼。“我在想,这件衣裳很快就可以脱下来了。”她的眼睛里有火花闪耀“想想看谋反、卖国、引起安禄山叛乱的祸首,这都是什么罪名?”她心底一个声音续道:“这足够让你们杨家的每一个人都尝到哥哥当日所受的痛苦——本来有机会活下去,却被人夺走生存的希望。”
李俶看着这个爱恨都在最极端的清艳女子,终于明白,并不是“同姓不能通婚”的规矩造成了阻碍,他温和恬淡的爱是无法打动她的。“分道以后,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又不懂行军打仗,跟着你们做什么?我还是跟皇上走,他老人家很寂寞吧?”公是公,私是私,她并不以为支持太子就该在感情上背弃皇帝。
李俶很怅惘,然而仅仅是怅惘。
第二天,在马嵬驿,龙武将军陈玄礼策动了兵变。杨国忠已是天下人唾弃和怨恨的对象,又饥又疲的士兵对陈玄礼的倡议可谓一呼百应,杀死杨国忠及其长子杨暄,迫皇帝赐死了杨贵妃。其余散在各地的杨氏族人包括虢国夫人在内都未能幸免。
曾经炙手可热、势倾天下的杨氏外戚灰飞烟灭。